（1）瞧，那個人！

　 最近家人教我玩一種遊戲，想想看自己的名字都被登錄在哪些國家文件檔案或統計數據中呢？叫GDP還是GNP的什麼，〔先不要去google，讓我考你一個觀念，像你這樣——差不多等於國興衛視才剛重播很快又下檔的日劇〈我的事說來話長〉裡的主角斗真住在家裡幫媽媽姐姐跑腿買東西找零不用還——不事生產的無業、無收入者，但於衣食住行各方面又不可避免多少必須在社會中進行消費，如此對於計算國家生產毛額經濟增長是否有貢獻呢？〕不然就是國民所得〔每次聽新聞發布報導年收入最後百分之十、之五的人如何如何云云，我都設想自己反正落在最後百分之零點一，零點零零一以下，大小事情與我無關。〕人口普查〔按主計處網頁資料，我出生至今理論上遇過好幾次人口普查＝再三確認了我這個人的存在，最近一次是不久前的2020年底，改採抽樣方式——如此使得統計數字避開了無涉實際厚生利用的哲學探照，專屬適宜類推經濟與社會科學的場域——難怪我沒印象有人為這事按過門鈴。〕警察局紀錄〔我在少年時期有段時間輟學逃家，坐進載砂石貨運大卡車的車斗跨縣市流浪，輾轉在好幾間違章工廠當流浪童工，從事既無技術性——將外國電影偶會出現，供室內壁爐使用附金屬製長柄把手的工具組，火鉗＋煤鏟＋呈尖銳倒刺狀的拖鈎＋小掃把，還有一個為了增加置物托架底座重量擺出沉思者模樣的鑄鐵小人，各依零件翻砂、澆鑄、車床、沖壓、烤漆、研磨、電鍍種種不同工序，發包不同工廠協力製作，完成後集中一處，由我與數名年齡相仿之未成年少年進行組合、包裝，4 pc.裝進一個瓦楞紙箱，填裝貨櫃乘輪船搭飛機轉運至美、加、西德、瑞典等冬天寒冷國家。日後我在諸多電影如梅爾維爾、阿基郭利斯馬基、零零七，還有在距離後火車站不遠白宮戲院看一齣少女與男子在海濱山顛發生畸戀從頭到尾由一把尼龍弦吉他負責配樂，輕輕柔柔充滿淡淡悲傷，但將床吻熱辣惹火場面翦除清淨只餘55分鐘的不知名電影裡看見角色隨手抓起這些工具搏鬥廝殺，心中總會震動一下，瞪著眼睛努力辨識那意外成了殺人武器制敵反抗之工具是否經我之手產製出口；順便想想昔日相處一段頗長時間，隨工廠播遷苦撐至最終倒閉之日，始不得不紛飛四散從此再無聯繫的友伴——曾在某個瞬間覺得他們像是海明威小說裡如今已很少再見不知飄泊到那兒去了的典型角色。接下來若有機會，我的思緒偶而也將投向那段與他們相處的日子，但此刻容我先返回敘述正軌：我輟學逃家，輾轉在好幾間違章工廠當流浪童工，從事既無技術性，又不須要肌肉——唯一例外是曾硬著頭皮忐忑上場，客串過幾次跟車小弟＝貨車捆工，學會把四四方方盒子形狀最重達30幾公斤的瓦楞紙箱吸一口氣順勢提上肩膀，人工運送在社會底層行走。現在每次跟家人駕車去美式賣場採買，回家打開後車廂，將滿滿三個月生活所須物資往往由造型並非平整的紙箱盛裝高高扛在肩上，右手彎至腦後扶傾——太重的話就將紙箱抵靠頭部，奈何將無用的腦袋殻兒也當做一個賣力氣的支撐點，用左手指尖按捺身分指紋的那個部分輕輕觸著箱子本體，在不穩定的傾斜搖晃中但憑感覺捉摸一份微妙的平衡。從地下室B4的東端走65公尺往西還要再爬過一個上坡車道到達B3，反方向繞回45公尺，停等電梯上樓進門始才放下重擔。這一段漫漫長路總會像電影畫面那樣令我想起自己的人生原點，遂用連我也區分不清到底是誇耀，抑或含著滄桑的口吻在心裡默默傾訴，就跟你說我以前當過捆工，云云——雖然當時略有懵懂認識，以為我所從事這種無技術的工作＝任何人可以替代，談不上所謂職人工夫，前途很窄，既無有進修空間也不能累積資歷，有眼光的人早看出不能有什麼成就的人生行業，但仍選擇繼續躲藏在這個日漸習慣，甚致也開始感到舒適的圈子，從未有過其他打算。在這段1年10個月輾轉於大社會底層當流浪童工的期間，父親至警局提報登記，將我列為失蹤人口請求協尋。〕身分證〔有一年更換新版身分證，我無緣無故死拖活賴強硬了兩年半，里長都跑來敲門催促好多次，才老大不情願跑一趟戶政事務所。這段時間內＝以某種一廂情願缺乏實質意義最多只能算是關起門自己打手槍的抽象方式，暫時自主隔離在國家人口統計清單之外。除此，另有一件不怎麼重要的事情無妨一併附記如下：查詢網路上的萬年曆，我身分證上登記的國曆出生日期其實與一直以來被告之的農曆生日不合，差了好多個月。父親去世那天晚上，我清理他的隨身物，在他用了半生四邊縫線俱已散脫，形狀全都走樣，中央且和臀形吻合，被老病身體殘壓出一塊弧形凹洞之中校退伍留念的皮夾內層找到一張磨損很嚴重的小紙片，上面已經快要看不見的字跡模糊證實了我的農曆生日是正確的＝身分證上登記的日期不曉得是誰胡謅的。〕

　還有駕照，只要買本題庫來K免路考實測就可便利取得的輕型機車駕照〔學生時代坐火車去台南玩，出了後站要租摩托車才發現我的駕照過期了，只得全程都在太陽下徒步行走。隔年欲再去，前一天臨時想到駕照的問題，焦急地大街小巷鑽竄走找，尋覓提供拍攝證件照快速立取服務的所在。從這條街走到那條街——天空開始下起毛毛雨來——又從南門走到東門——毛毛雨開始加大加密已經算是細雨了——我執拗地在雨中步行尋找，轉了幾處，經人指點好不容易找到當時附近唯一有提供證件照立取服務的萊爾富。這時我全身軀整顆頭顱及長髪——那時我還有比較多頭髪——都濕淋淋地滴淌雨水，糾結成類龐克不規則尖錐狀的數十個叢結。店員拿毛巾給我，我說不用，這德性還好，請直接拍。他拿出一桿當時最先進四鏡頭的攝影槍隨便對著我扣了扳機，接著輸出四張連續未裁剪的一吋小照片，畫素不高，模樣不甚清晰，面容好像逃避通緝在山裡躲藏年餘，蓬面囚首野獸匪人模樣的賊徒，趕下班前拿去監理所，就此貼在有效期限二十幾年的證件上。從此每逢在 MTV 過夜臨檢或紅燈右轉被交警攔下，拿這張照片出來都比其他人多招惹五分鐘麻煩。〕以及說來話長我拿到才沒幾年的汽車駕照〔記得家人剛買車——雖然家人學校剛畢業首次入職前就先貸款借錢買了輛小車準備來回 28 x 2 公里的通勤，但我一直拖著沒去學開車，甚至是自排車。即使父親——一個我未暸解、不熟識、在他生前從未對他整個一生經歷與心事含蘊有心觸碰的人，印象裡他在家幾乎不曾就自身家世、工作情況與社會事務、孩子們學校的課業、人際相處、再不然少年少女自然會生出的生命與情感疑惑、彷徨等等任何話題與家人聊天，若統計親子間進餐時間談話時間的總量，笑聲的響度與持久分貝，我家呈現出的數值都遠遠低於平均值。如此養成兄弟姐妹下課回家，晚餐用畢各自從事己身事務，非必要盡量避免開口問候彼此說話的習慣，以致現在家人每抱怨我多數時間自顧沉默，一整天也不同他講幾個字，只好追劇隨情節或自言自語，或發笑嘆息、感懷、抒發心中情；不然和自己姊妹同事掛在電話上嘮叨連線幾小時，八卦閒話不眠不休——把閒話拉回我的無能，父親有時出門辦事拜訪朋友率皆麻煩家人請假開車侍候，這麼些年我所能做的只是一直坐在副駕駛座上看著窗外移動風景無聊相陪。父親去世後的那幾天——家人都換第三輛車了——才去停屍的殯儀館旁邊的駕訓班報名學習，兩個月後取得自排駕照。剛開始駕車上路，心思投映前方擋風玻璃宛如電影銀幕，眼前的移動風景與最後幾年閉眼昏寐在醫院病床上的父親疊影，常愧然感到羞恥，遺憾在他生前從沒侍候他出門服過一趟勞役，讓他安心寛慰坐在後座，看我駕車駛上平穩大道載他前往目的地反而是近年家人的父親失智後，曾有一次家族活動人手不夠調度，把我找去開車，在此之前他已經連續十四年連每年一次過年初二女兒回娘家的日子都沒見到我了。失智老人坐在後座，經人提示還說得出我的名字。反而自己姊妹、兩個女兒始終認不出來。接下來幾天每隔數分鐘便自言自語唸叨我的名字，稱讚我好會開車，一天累算數十百次，云云。〕稅單〔跟人網路聊天我每說自己從沒當過納稅主體，都是以家屬名義附人籬下。但其實婚前家人安排我回家見岳父母，為了不想讓相關對話顯得尷尬，讓所有事情能在一干圍觀長輩諒解的眼神裡呈現出一種好像有交待的樣態，就去某個小公司擔任正職工作三個月，婚期確定後隨即辭職，繼續過著宛如放長假一般——男主角陷於低潮遂任自己離開現棲社會位置，自由任性辜且放上一段人生長假，從〈新不了情〉的劉青雲到上個季度才剛剛在客家台重播，此刻又換台轉到wakuwaku輪迴木村拓哉的經典日劇，每次盯著努力撐到現在就快報銷老式映象管電視機上面排滿整齊綠點方陣格子的螢幕就想自己這段自我放逐的長假著實也放得太久了。社會體制改換，原單位裁撤，可能再沒有地方還保留我以前遞上的假條，遂無人有權停止我的假期，讓我得以銷假返回——繼續過著宛如長假一般自我沉溺的生活。可能因為這三個月對比超過一生的長假委實太不成比例了，所以後來在進行自我描繪的時候經常故意忘記我曾有過這麼一段朝九晚五的正職歳月。〕選舉人名冊〔除了第一次夠年紀當首投族那次，此後再也沒投過票。前兩年住我旁邊退休後賣燒餅打發時間的鄰居競選里長一直跟我拜託拜託，假設投完票他有管道門路把選舉人名冊打開參閱詳審，見我名下欄位空白當日並未領票大概會咒怨這人每天出入點頭微笑都只是敷衍〕兵役紀錄〔很久以前早就沒有聯絡的小學同學兼鄰居某某突然在電話中出現，說他此刻正在縣府兵役科打工，看見裝著我之身分與健康考核種種卡片的資料袋，上頭登載目前的住所與電話，就打來聊天敘舊。聊著聊著就把我的軍籍資料檔案丟進垃圾桶以示朋友義氣不想目前此刻現在卻引發了我之極大焦慮，這麼多年來消失於國家後備軍人名冊從未收過點召通知的我明年、後年、大後年有可能被叫上戰場嗎？又，我的內心到底是真實渴望抑或畏懼逃避上戰場呢？〕
　
　
　　（2）我的上網史總論

　我遲至 98 年才開始上網，此時通行於 telnet 視窗的 bbs 介面已沒有使用者門檻，知識與技術障礙都掃蕩滌除䀆淨，〔後來接受田野觀察與民族誌書寫訓練的前追星族少女 Odzer Cleo 繼博士論文研究曼谷帕蓬姐妹——至聯合圖書網查詢書目顯示好幾間圖書館都有藏書，可是沒有找到中譯，我不識外文，未便得窺究竟。但記得 96 年秋天家人帶我去曼谷，在帕蓬繞了幾個圈子，我對那些開著大門讓過路客剛好能瞄見裡面些許活動景觀的場所半點兒不好奇，只專心一意趴在附近攤子上撿買 100 元的勞力士手錶，順便夾帶一件銀灰色金屬光澤水洗絲的夜店款襯衫至今晾在衣櫃不曾拿出來穿過—— 繼帕蓬姐妹之後，Cleo 又寫了另一 本書揭露自己最早的上網史，從第一次網戀到第 N 次網交，數不清次數情緒怪獸的發作，故意興風作浪引發網路戰火，又搬出一大堆外人難解根本沒有存檔價值的聊天與水球記錄他說以前上網聊天都要先精熟程式語言，網友超過 90% 好幾都是與電腦相關的工程師或學院知識分子書裡還提到他們當時那批人心目中的聖經除了我前兩年才以追償時光之心情補讀過的《神經喚術士》——有天下午被雨困在菜市場裡的租書店，看完這本網拍賣很貴的絕版書。主人翁深夜走在城市街頭，以為自己有幸找到一個可以安居的新世界，後來才知其實那只是對於一個舊的實有世界正在逝去的哀悼感：知道自己其實還生活在原來的世界裡，如果原生世界毀滅了，自己也就不存在了——這可 ≠ 眼看著世界終將毀滅，明白自我也不能倖存。兩回事，千萬別弄錯——快速翻看的時候腦子裡自動切換我之靈魂在各個廢墟現場就地換裝大玩 cosplay 留影的紀念照——還有一本 Snow Crash〕新一代電腦介面符合直覺運作，有話想說直接打字複製貼上皆可。一直以來我總是獨自一個人待在小房間裡偷偷從 telnet 黑白小視窗窺看接觸這個國境的邊界，習慣後惰性使然，很長時間排斥進入配備 i.e. 或 Netscape瀏覽器的 www 彩色世界。

　首先就是開機、待機畫面〔微軟草原、螢幕保護裝置、蘋果開機那聲殘響很長的低音，自訂桌面最常見親愛的家人、準家人、寵物、小兒女畫的寶可夢、俊男美女湯姆克魯斯凱文伊斯納賽車女郎與 AV 女優，後來發現取代照片型桌布，喜歡把檔案圖示一個一個排滿整個螢幕——應該可以給予某種心理學解釋——的人越來越多。〕開機畫面用曾經一度通行但現在已很少聽到的前流行語來講＝每日生活的起手式，瑣碎細屑無可觀覩，其實就是用眼耳吞服的焦慮解除錠，服用後腦神經會自體分泌出某種物質意義的安心感。〔拿我自己為例，以前家裡申辦的網路好幾次斷訊不能上網，熬不過幾個小時就開始焦躁坐立難安待不下去，不管三更半夜跑出門跨縣市迢迢去別人家——還有一次凌晨按捺不住——實在好想知道對方到底會如何反應呀——私自跟人借鑰匙溜進某公家機關當時稀罕有配電腦的主管辦公室——上網讀信，殷殷聽到 28k 數據機的撥號聲，切切等到telnet視窗彈出來，然後慢慢出現進站畫面，一顆懸吊的心所有戒斷症狀始才止息。〕接著跳出對話框，〔系統老是要我幹這幹那——我向來都拒更新，懶得掃毒，也不太在意備份——不然就跳出整年都是空白的關於我這個人歷史上的今天。〕sign in sign 出，切換登入帳號〔以前精神科認為離不開網路是中毒癥狀精神病態，如此導致懷疑自己染病的患者肇生一定要離開的對抗性執念，若不能自殺或請客服、站長幫忙殺 ID 就用土方法，在紙上寫一長串數字夾雜字母符號對照更改密碼，登出後把紙條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我家人口少外食頻繁，大概要三天才能累積一小袋拿出去放門口等清潔工半夜收取，往往時限內禁不住煎熬心意改變總還能在垃圾袋送走以前及時搶救翻找掩著鼻子壓抑強烈噁心的感覺痛苦取回密碼。〕打字，不停地在螢幕打字，在各種介面操作，開新檔案，滑鼠箭頭往檔案總管呈樹形圖分布的資料夾叢林移動，複製，剪下，貼上， 〔很快就發現每分每秒看習慣的螢幕畫面都是一幅當代人類學素描，而且當它一旦是人類學的，也就同時是哲學和文化社會學的，是可供透視無數個某 ID 的存在史共同吞吐過濾的沉思，聯合的注解。〕游標指向處很快變身呈一條淺藍色帶〔滑鼠呵答一聲〕，展開合起，dragging and dropping，把整段文字框起來，修正，倒回，逐字母消除，清除瀏覽紀錄，把特定資料夾隱藏起來〔我有一個不小心亂按被系統隱藏起來的資料夾，裡頭存放幾張接下來我將為之進行詳細論述的照片，還有最早玩bbs儲存的水球紀錄，雖然看聊天記錄＝看恐怖片，但也一直猶豫徘徊手軟心嫩沒有刪去。〕存檔，播放，瀏覽入口網站，新聞網站，購物網站，進入信箱，讀信寫信刪信封鎖黑名單樹起旗杆標示，其它廣告和系統通知統統丟垃圾桶 下載，分享直到睡前關機，把螢幕 shut down〔以前電腦必須每日睡前關機，有天忘了沒關，家人起早準備出門不經意碰到桌角驚動滑鼠，螢幕復活停留在前夜往來頻繁的信箱。想都沒想到真實身分才18歲的竉兒不知怎麼想的通宵熬夜洋洋灑灑寫了不短的信——不是給我，而是給我的家人，而且巧合如電影情節誤打誤撞真的由他收到——信中像亦舒小說那樣裝成熟以姐妹親熱相稱，先是閒話種種再來理性開導，舉出諸如想要一條 tiffany 的項錬配衣服還得自己花錢買，說明眼前這個人根本嘸效，不值得留掛，不如轉讓給我接手栽養培訓欽此云云。家人第一次證實真有傳聞中網路小女生這種驚天人物的存在，把我喊醒狠狠挖苦一頓，罵著罵著想到小妮子信裡充大人學亦舒的口吻還是忍不住咯咯咯咯笑了出來，聲音如此，一發不可收拾，嘻嘻嘻嘻呵呵呵呵哈哈哈哈一陣接一陣得意狂笑錯亂岔氣引起咳嗽不停伏在桌上按著肚子咯咯吱吱嘿嘿呴呴噗哧噗哧繼續亂笑不停臉都紅了口水鼻涕噴洩來不及擦最後還連眼淚也掉出來幾滴，自此我就得了電腦沒關緊張症。〕

　早期上網並未採實名註冊制度。〔最早登入網站每遇註冊填寫個人身分資料，一方面我不太願意寫真的——來到網路世界不就是為了實現妄想擁有另一個年齡性別皆非固定可以隨時reset重來流動的身分嗎——但也不願意填假的——在真實世界與人說話每天敷衍打哈哈言不及義已經夠虛偽了，滿心嚮往來到烏托邦怎願意繼續如此搞？因此頗感為難。我之上網史於bbs後期，因接收自詡ID跟浮萍一樣多的寵兒與其他站友發生恩怨情仇種種糾葛不再使用的帳號，完成了當時被說成網路上罕見的合法篡 ID 事件，自此就不再自己註冊，每每央求網友將甚少使用或打算抛棄作廢的帳號贈送予我。例如最早固定跟我互寫電子信每次都換名字的筆友伊芙琳姊姊——Cleo回顧自己的上網史，定出第1條守則＝凡提到自己與網友的 ID、暱稱，網站，乃至談話水球精確到幾月幾日幾時幾分的座標經緯務須存真。我拿 Cleo 的書當路標手冊，很快發現如果有樣學樣不畏路人指點毅然保留所有帳號暱稱與站台名字，如此陳述事情確實比較能嚴守心上對事情認知的那條逼近線；一旦顧及私隱，在涉及基本資料時採用匿寫形式，就容易一路越偏越離——而且盡往能有效維護自己的方向走——但我試過很多次，終究無法下決心把每個名字完全照實寫出來——伊芙琳姊姊剛啟用沒多久的新帳號被我甜嘴滑舌討了過來，又趁著入口網站合併，撿了家人多出的帳號登入聊天室。後來自稱我之聊天室頭號粉絲，平均一星期註冊兩個帳號很快累積破百的 ii2206也將他招蜂引蝶惹出麻煩的奇摩分身luluma的帳密擲交任我使用。這個帳號在我之上網史聊天室時期結束後，續用於網拍購書認證回函，不僅是我日常使用的ID，而且擴展至其他網站，跨出奇摩流通到博客來、pchome、露天拍賣、淘寶購物與蝦皮——凡註冊率皆依樣畫葫蘆，將luluma身分資料夾內的姓名地址出生年月血型乃至電話號碼等所有訊息拷貝填入浮生續命——各網站累積評價三千多筆現仍持續增加中。一位與我往來購書超過十年，數度面交自取偶而還會線上聊天互虧的舊書賣家，某個星期天早晨在實體書店相遇脫口喊我 luluma，以為這就是我的名字。〕現在許多地方都採實名登錄，網上能夠任我來去自由活動的範圍受到自我觀念限縮，越來越少空間。近兩年我索性那兒也不去了，只在一個毋須實名註冊的日記網站上上下下幾層頁面之間兜來逛去閒打轉，露天拍賣雅虎信箱我的線上日記蝦皮雅虎拍賣館藏書目讀冊生活博客來露天拍賣我的線上日記淘寶露天拍賣雅虎信箱字幕下載蝦皮雅虎拍賣博客來pchome我的線上日記字幕下載露天拍賣我的線上日記。〔部落格時代好幾次想以一日、一週或一個月為單位，完整記錄我在網上拜訪的所有網站、頁面以及所由路徑，將這份資料視為我之人生傳記拿刀割切開來一頁單薄的剖面秀。〕


　（3）子宮的隱喻

　與寵兒來自同一個bbs站台，迷上買書自學熱衷幫人做網頁鍛錬自己實力的阿力〔那段日子他常找我去不乏演藝圈與文化名人赫然在座的時髦咖啡屋，總是兩個人坐下來我專心看書他在紙上畫娃娃。後來他把畫在嘉義民雄斗進雜糧行按日撕下薄透光的日曆紙＋課餘任升學補習班兼職導師無限取用重複多印的講義對裁成廢紙利用+偶而也去文具行花錢買零售方格紙，等等種種雜碎紙張上的娃娃製成明信片與筆記本套裝組合在網路販售，寄了一套給我，至今未拆，擱在書房最中間本就堅固耐重，又再經我強化的鉻鐵書架上面算來第三層藏書與上方格板之間已經想辦法充分利用多塞好幾本進去只餘一公分半公分那麼窄仄的縫隙不思聞問，任其孤零閒置幫我遮擋這麼些年時間的落塵。現在用阿力的名字搜尋我的電腦，可以找到我在精神科就診大半年後返家療養2003年全屬編造的日記，其中有一篇瞎說亂扯『走在街上遇見自稱是性愛通靈者的阿力』，自誇閉上眼睛可以見到來人前晚做愛的影像不用張開眼睛也知道是假的。另外時間稍晚於前篇日記，另一封寫給親愛的沒有稱謂不知誰人的信裡提及蔡琴在香港演唱會中忍不住一陣哭泣，歸咎原因說他畢竟也還是個女人——這張CD當日聽完不知隨手擱在哪裡找了好幾年都找不到，此刻卻赫然發現擱在架上好好的——當天下午同時收到阿力來信，因未摘記內容，已經忘了到底何故『震懾於自己竟然從未意識到他畢竟也是個女人』，云云。〕幫我建立取名為青春無敵的個人網頁〔印象裡我當時還未聽過部落格這個中文譯名，也沒有現成格式、版面可以套用的便利包，只能花錢買網路空間及使用年限，其他一切都要自己來。〕阿力為我在首頁粧點了一枝由點狀構成 gif 格式猶在風中淺擺搖曳桃紅色連枝長莖的虛擬之花，放上我在bbs時期寫的文章，又湊合配了幾張照片〔a.中學畢業向同學借了 canon F1 學人玩黑白攝影，把第一卷底片最早用右手食指按的那幾下快門拿去攝影社暗房沖洗被人看到誇獎可以去參加比賽喜孜孜以為薄有天分，此後辛苦花了快二十年光陰始認清自己不是天才，泰凡人們開口誇獎讚佩驚嘆凡此種種只是一套社會語言。b.又把我媽去婚攝公司穿白紗——可能當時還未流行新人出外景或在室內影棚拍照，我在親友家中跳蚤市場影視劇集裡看見同時期的結婚照都是在街邊騎樓拉下的鐵卷門前擺出大同小異假裝落落大方的端淑姿勢——將我媽穿白紗的古董照片剪碎拼貼合成著色塗鴉，同時在邊緣剪出鋸齒狀。c.臨時用拍立得局部特寫雜誌香水廣告媚眼迷濛的女模特故意露出滿滿慾求依偎在一個男人裸裎的胸膛，結果距離太近，原本精緻清晰的畫面全都失焦模糊，氣味分子改變幻化至今嗅不出到底給偷天換日成什麼味道。d.參照說明書第一次學習使用數位相機免不了亂按快門，實未預期也不知感光元件將什麼東西攝入盒中顯影成像，變成仿彿藏有深奧哲學的一團抽象色塊。拍下這幀照片那台家人剛買鋪天蓋地宣傳劃時代最強300萬畫素配16 MB 記憶卡的Nikon Coolpix 885經上述學習性的測試還未正式啟用，第二天就被我偷拿去幫寵兒——一定是我內心忐忑預感不祥降臨的懸疑心理作祟，以致胸臆滿是憤悱懣煩無意識尋找發洩目標——當日委實不知自己將這款不耐煩心情寫在臉上——幫寵兒拍攝他打算應徵大本時裝雜誌編輯要用迴紋針跟履歷夾在一起的生活照。當日我在學校門口四下張望幾趟才看見他盛裝打扮成充滿夏日風情的女郎，為了閃躲七月熾灼的太陽——蔡琴唱到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不能停止懷念海風再起浪花的手嘩嘩嘩嗚嗚嗚哭了起來抽抽噎噎年復一年不是容易的事——寵兒在馬路對面用紅漆手寫學生襪12雙100軍人襪6雙50黃白兩色壓克力板蘸汁太多泛濫滴流呈發抖顫慄如恐怖驚悚電影海報字體之違停車攤遮陰處向我招手老半天，我穿過行人不當通行然而大家早都習慣直接穿越永遠行之有人的汽車迴轉道過去馬路對面找他，太陽太大，我們在陰影的地方拍就可以了嘛，你知不知道會有色溫的問題背光的問題ISO的問題粒子粗細大小的問題，我用市井口語所謂青筍筍的難看臉色脅迫命令催促他過馬路回到那天夏日七月午後超大太陽底下，又不耐煩他小姐脾氣堅持守法自己另外走遠路繞一大圈下去迷宮似分布十幾個出口的地下道出來多等七八分鐘——自此我很在意過馬路的問題，一生中無數次把它提到哲學高度思考為自身言行辯解不歇——寵兒才剛從地下鑽出露面走近，我就單手持只有一百多公克幾乎感覺不到重量輕盈小巧抛光閃亮的迷你相機，另一手插腰不等他擦汗也不管姿勢擺定沒有，沒有招呼沒有引導沒有設定情境，他以為才要開始前置準備熱身試鏡就咔嚓咔嚓按了幾下，然後逕自宣布結束今日作業，氣呼呼——仍不自知當時將一切由不祥預感引起的情緒反應寫在臉上——把FC卡拆出來交給他。寵兒按捺不住受辱情緒鼓舌如簧擇言譏刺：瞧你這幾下身手根本吹牛不會拍照——我臉皮一陣麻辣發燙想到自己以前在bbs 的po文儘寫照相攝影的事——例如在總共吸引阿力、伊芙琳姊姊和寵兒三個粉絲紙上相簿之用文字拍照系列曾有如下記事：如果用400度黑白底片的話，60/5.6的設定是最恰當的了，剛好可以把負荷在我貧瘠臉頰上的心事顯影成秋天裡一叢叢小樹葉的樣子——正當我把這個句子在心中默念一遍感受身體內的臟腑被烙上將會遺存終身不褪羞恥記號的隱密刺痛，又聞叱說違規過馬路社會上就是有你這種人——此刻暫不用詳實計算這個刺痛點延續了多少年，光是後來他把暱稱改為泥娃娃同我設計掩人耳目一起去香港過耶誕節，第一天就堅持等紅綠燈不肯跟大家一樣趁沒車的時候小步快跑前進中央安全島，已到對街的我折返跑回來和他爭執綠燈亮了兩次兩人還站在原地瞪眼互看，我說香港紅綠燈兩段式法規和台灣習慣不同，劉青雲演裁決所法官在法庭上就解釋過交通條例的精神，郊區人少先看左邊沒車再看右邊沒車自己覺得安全就可以過；你不守規則——人比規則大，不管什麼時候人永遠比規則大。如此便當瞭解從一開始我就一再把紅綠燈過馬路、乃至接下來戴口罩的問題置於某種在社會行走之政治學的標題下討論，其實沒並有範疇謬誤——寵兒繼續冷言諷刺，瞧你一身沒有顏色造型搭配觀念我要是設計師絕不允許你穿任何一件我設計的衣服。刺痛感越來越清脆易認，時光荏苒，此後十幾年一路至今我都只穿破舊吉得堡慈安宮彬彬幼稚園免費發送洗到破洞領子全都疤嘎掉了也不嫌棄的爛衣服——外國人說商標都是講logo，你們台客土包子沒知識才唸成mark——去年始看忘了朱家姊妹哪一個在描寫90年代台灣社會轉型奢華商品物體系的實驗小說裡也如出一轍赤裸裸這樣說，然而昨天日本綜藝都市行腳時尚女星遊逛青山從衣服店出來開口也是說嬷牯——你去哪裡剪的頭髪賊一樣難看死了、到底有沒有每天洗澡身體長那麼多噁心增生物，此此等等。隔天──距離她看清我真真實實只是一隻鼠輩孬種豎仔渾蛋臭水溝裡跟大便攪在一起難分難捨的爛泥巴還有好長一段日子要過，到時候再來談我怎樣真真實實是隻活在陰溝裡的鼠輩，不然說每個人的存在其實都是被吊掛在一個如衣架般左肩與右肩互為鏡相的對等結構上，善與惡、愛與厭、美好與醜陋、寶貝與爛貨，翻轉來翻轉去，都還吊掛在同一個衣架上對稱相覷──拍完照的隔天寵兒把FC卡還我，說從裡面的7張照片挑出一張拿去媽媽任職超貴氣上市大公司用想來應該也是最新最潮效果最好的彩色印表機印成小學生作業本大小一式兩份裝進相框分別擺在家中玄關進來客廳處的小茶几和媽媽辦公桌上，雖然我——此前一直不敢承認我後來曾好幾次去他家看到那張裝在簡易相框打印出來的照片——明明記得有先把FC卡刪除乾淨才將相機放回原處弄成不曾有事發生的安然樣子卻還是被家人發現裡面有張女生照片證明我是衰神，此後凡做壞事總被抓到，不然就是害人被抓。2013年我把玩也是家人買來任其荒廢一陣子然後淘汰抛棄囑我拿去使用的 550D——現在拍片變得很簡單，從這裡按下去就可以拍了——想想正好可以湊合思考一下這個以眼睛觀看擬像為中心的時代是否生病了？要怎麼診治這個拿相機代替眼睛的風尚？就把家裡的相機找出來集中——當時我以為就算沒有拍照嗜好，但是每個家庭在遺忘許久的角落至少都會有兩三台相機，沒想到一搜多到自己嚇一跳，尤其是消費型相機，一整張桌子都擺不下，還有好幾台——例如一次買一條大衛朵夫香菸就送一台名廠代工塑膠材質的傻瓜相機——還有好幾台擠不進畫面只好割愛。我把家裡擱著無用的相機集中起來擺在想像中醫院的手術枱上，彷彿這些來源各異性能有別組成拍攝集團軍的相機小隊成員罹患了一種「快速被消耗掉」的病，而這種病的直接影響就是我們蓋了許多可說是專為攝影而誕生的景點建築，或者說，有很多景點根本只存在於攝影裡。我還記得當時新聞報導內湖公園那座經後製入選世界十大美橋實際光凸凸乾巴巴台灣大小公園隨處可見再平凡不過水泥製成偽竹節欄杆的弧形橋，不然就是照片裡的食物味道聞起來比較香，所謂看起來很好吃，日本綜藝節目每天都要說上好幾次的おいしそう，oishi-so——我從中拾起自那個夏天午後開始就任其荒廢不曾再使用過的Coolpix在手上把玩，裝上電池開啟電源按下開始錄影上下翻轉搖晃試驗變焦伸縮遠近，想起早就忘光的往事，自動馬達嗞.嗞.嗞.嗞.無意識地拍了幾秒鐘畫面，後來我將隨便塗塗白色粉漆單調不平整的天花板僅有一根裸線吊著綠白雙色雪花玻璃簡單燈罩的電燈泡與現在的HD規格相比畫素太低粒子太粗質感太差根本廢片的幾秒鐘——自動repeat的蔡琴抽鼻子泣泣嗷嗷心甘情願將自己陷在裡面不顧危險第四次哽咽失聲，舉手拭淚演唱中止了幾秒鐘——將這幾秒剪進影片，標題寫做吾愛，開麥拉，在一個簡單化的批判模型裡偷渡了一段獨我能識只能以私意義形式秘密存在永遠戴著面具遮掩不明就裡謝絕揭露之一段積滿灰塵時間的夢。〕


　在我的電腦舊電腦移來待處理雜項資料夾裡保留了阿力製作網頁當時展示給我看只有4-6 kb大小的頁面縮圖，可以知道網頁設立最初把文章分成四類分開擺放：形而上學之愛你〔一種必要求宣洩的溫柔、今夜我在暗室、早猜到你是那種大賤特賤之人、大一（上）聖誕夜的哲學概論、關於疲累的探源、春藥之1、春藥之2、偉大愛情的直接推銷員、調整節奏（1）、告別寒假的書信、藝術床戲、情人床塌上的非連續事件、走在街上望見身影似你的女子便覺痛苦、賽車女郎。〕形而上學之愛我〔一種祇是不甘願的情緒、愛或被愛，或失去愛、午後的談話與天氣、露珠兒迅速蒸發、一位異端聆聽者的巴哈隨想（2）、沒標題的（2）、沒標題的（3）、沒標題的（4）、舒伯特的冬天衣櫥、不相干的三重奏、預知午后記事、一種比誰都賤的習性。〕形而下學之愛他〔定理與囈語、曾經存在的彩色世界、往毀滅裡去、執意匿名的季節、對有些人來說發生在腦袋裡的性愛都只是某種沉重的哲學、聲音的精靈形象。〕形而下學之愛他以外的他〔論知識分子的貞操、我的素描本子、知識溫情與政治詩人、還有最近我才拿出來再看一次討論一張ECM唱片之四種不同向度的交會。〕

　此外還有一個叫普魯斯特行動〔此詞彙由艾倫狄波頓命名，指卯起來拼命送人禮物〕的專區，將一干雜物拍照〔按阿力留下的微小縮圖索驥，計有小半桶可以潑人也可以進行工藝製作的鹽酸＋各種玻璃酒瓶約100個＋我媽過年做菜多買的龍眼乾60顆＋一種利用腰力扭轉不占空間的女子健身器材＋跳蚤市場買的古代結婚證書＋故意從收藏挑出同時也隱藏一則絕大秘密之古舊電影雜誌當裝飾擺放拍照以求襯托的一款IKEA雜誌架＋也是IKEA出品專門擺放報紙的鐵製容器——拍照時擺上一整年份李敖求是報大幅增加質量感＋音響用檀木角錐＋一張昭和時代的色紙＋全套小時候電視卡通歌曲的唱片。〕並一一為之撰文〔例如那張民37年印刷很像歌仔戲扮家家由重慶市政府蓋章認證的結婚證書寫道：張燈結彩喜洋洋，鵝黃粉紅加嫩綠，破舊的紙，脆弱的盟約，姊姊，請把那桶鹽酸一起帶走吧。〕贈送給供朋友或網路上路過的陌生人索取、交換〔真的有人看到角錐照片背景有張楊祖珺的唱片經聯絡討價還價後拿了幾個小時候祖父開日本料理店使用的碗盤匙碟來交換。〕附帶一個不良主婦聯盟的區塊給家人及其朋友們胡鬧使用等於一塊割讓地〔欄目的截圖有一篇猛女KTV耶誕派對，但我已無記憶，搜索電腦也找不到任何相應內容。〕

　最後就是以「讓我們瘋狂來寫留言板吧」命名的guestbook，〔寫信應以收信人為主體，然而我都只保留自己書寫的備份；留言板應以訪客為主體，但此處以主人我自己的留言最多，事情全都顛倒過來。〕除了家人的一位朋友＝不良主婦聯盟除她之外另一成員偶而留言，就只有一位署名。者熱烈響應〔好幾次巧合與他同時在線瘋狂留言連續數則十數則數十則，各自內容看似互不搭理，但按順序後前排列下來顯然多少暗中呼應唱和偷傳暗碼。初時我以為其人是當時一位會灌我迷湯說我隨便寫字都可拿去換錢、又敢約我去酒吧網聚和他的朋友們一起玩樂繼每次必換名字的艾沙尼姊姊之後短暫寫信在我之整理尚未完全的上網史暫時編列第14號的筆友雨樹——這個被普遍使用的暱稱典出大江健三郎的小說，平常我寫信給他上款都是親愛的沒有稱謂的不知誰人——後來才知道其實弄錯人了，署名。者其實是某次在聊天室碰頭互相誇獎對方驚艷自稱喜歡招惹一干有自信的豪傑人士圍繞身邊展開以自己為目標之爭奪戰的仙納度——有次我見他留下稍微有點兒大膽試探的句子，怕惹家人詢問就快速用數十則以練習打字的名義節錄舊文金句拼命洗版把它壓到後面好幾頁避人耳目。未幾，因為對如何將網頁存檔的認知有著要命的錯誤，當系統通知網路空間權利一年到期而我又不擬續約時，這個guestbook僅有第1頁最後20則留言被成功備份下來，而我當時竟沒想到，這些斷簡殘文零散句子後來成為我之上網史從bbs時期到這個叫做青春無敵的網頁碩果僅存的寫字〕

　我把滑鼠指向檔案總管樹形分布的資料夾叢林找到阿力留下那朵虛擬之花，理論上它之淺擺搖曳與昔日無異，〔夢已遠，在紅塵中翻滾，第12次repeat的蔡琴在台上抽抽答答越來越泣不能歌，只好抓著麥克風一直哽咽說謝謝。〕這些作為一生羞恥記號的無用之物又作為一種出世後自我建造的後天子宮，珍貴的一頁子宮的隱喻＝我從那裡出來，現在正要穿過一條充滿各種印記〔一部份屬於唯我能識的私記號，其他多數除非花點時間駐足凝視沉思利用意識的蒙太奇拼貼剪接否則連自己也不能識〕之時光的陰道〔窄廊的兩牆掛滿相框、影像、手稿、書信、海報、貼紙，戲票存根、購物紙袋——許多精緻商品買來根本捨不得拆開完封如新擺在那裡——種種圖像，甚至音樂、聲響，尤其數據機的撥號聲，嘰_嘠嘠.嗞嗞嗞嗞.嘰_嘠嘠.嘰〕試著用匍匐爬行的方式回去它那裡。


　（4）練習寫字

　我在子宮的隱喻一節列出我之上網史於bbs時期所寫文字的存目——有天開機後循例跳過系統要我幹這幹那的對話框，從螢幕右下角一個乍看陌生綠色花瓣形的 logo 釋放彈出一個文字方塊：Let’s Party，然後就眼看著檔案總管上的文章一個接一個消失被吞噬，還配有布袋戲兩方決鬥的音樂〔以前黃俊雄布袋戲插進的配樂多改編自當時美日最新唱片，比較考證年代日期可以發現他可能是當年台灣聽唱片這一行裡走在尖端先鋒的人物，這首決鬥曲取材自重金屬樂團1973不然就1975年的最近常這樣突然就斷線講不出人名書名電影名音樂名，有次看北野武主持改名前恐怖的家庭醫學，專家說這是因為腦神經傳導過程缺少某種物質導致，要多吃沙丁魚、核桃還有第三種食物真的忘記了。〕等我意會過來發生什麼事情，手忙腳亂好一陣才順利拔掉電源插頭，隨即抱去附近賣組裝電腦上網時數的維修中心也無能將失去的文章挽救回來，〔但考慮說不準也許哪天認識厲害人物可以幫我從硬碟沒洗乾淨的角落找回幾個檔案，就把那台 386 舊電腦和存著bbs 文章的軟式磁片一直留著沒扔，放在後陽台擱雜物或墊腳登高。〕自此就得了句子障礙症。

　有天早上醒來，發現自己失去寫出完整句子的能力再也寫不出完整的句子無論我怎麼運思，試著表白，都盡是些零碎、缺乏想像力的單詞，貧瘠的動詞、夾雜一些其實也不怎麼確定的主詞、或形容詞，再加上錯誤的連接詞，胡亂攪和一起，根本無法表達那些長年盤據在我心上的念頭。〔以上關於句子障礙症的一段文字是我2008年以來，每逢自我介紹場合都搬出套用——哲學上如何說明每隔一段時間就改寫或從不改寫的自介呢——頗有自戀意味的老詞。〕須要補充的是，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寫出完整句子的那陣子，我每天從信箱挑出只用單面印刷的廣告紙，利用背面的空白反覆練習將心中意念書寫成文。開始的第一稿總是試著胡亂組合腦袋裡最後倖存的那幾個單詞，或片語，拼揍一堆不成句子的零星塗鴉，雖然感覺得出其中確實藏有某些尚且不能被人了解的意思，但要修改成能夠讓人認可是篇文章的樣子，其實有著挺不容易跨過的門檻擋在前面。明明腦袋很清楚要說什麼，可實際上就是沒辦法寫成句子。

　後來我在所住菜市場穿過彎彎曲曲窄窄長街的另一頭遇到國中與我就讀同一學校繼承家業販賣資源回收舊書的英雄〔他在所有通訊軟體社群網站和線上遊戲都註冊了這個名字，時間久了，連鄰居朋友生意往來的客戶和自己家人小孩也用這個名字叫他。不過後來他自己在線上遊戲天地英雄中光是同一個畫面就陸續遇上好幾個英雄，為了區別，便以資源回收的英雄自我標示。〕便常去他店裡買書〔或DVD〕回家觀閱，每日從當日的閱讀裡摘出幾個句子以手寫方式謄錄到筆記本上〔＝單純用手動操作的copy〕，若是影片或攝影書，則複製圖片縮小列印，用輕便剪刀——每次拿起這種只能剪紙張、線頭等柔弱物件菜市場家庭用品雜貨攤賣10元一把的白鐵製品心裡就會念念叨叨，少年棄學逃家那段歲月有陣子在三重自強路的工廠做過這種剪刀云云，然後假設有一個願意忍受我說話的聽眾坐在暗處，聽我把全部製程所涉技術關節成本估算盡我一個童工學徒的所知仔細說明〔其實是一種屬於矇魅性質的自我複習〕一遍——用輕便剪刀將複製縮圖沿邊緣剪下沾些膠水黏貼在筆記本上。〔a.如果該日閱讀平平，找不到可以摘錄抄寫的句子輒感焦慮，就放寬標準重新review一次，如果依然無所獲就將隔天的閱讀暗昧地挪一兩個句子到前日暫留的空白裡。b.這個習慣被無意識地保留下來，至今我仍會花時間在電腦上用鍵盤書寫命名為「像小學生一樣抄書」.doc的檔案代替日記。〕

　當我抄滿四本筆記本〔寫到這裡停了兩天，覺得無論如何都想從本子裡抄錄幾則當時我抄錄的句子，遂在屋子裡翻箱倒櫃——你們以後就會知道我常常翻箱倒櫃，但往往找不到以為存在的東西；或是雖然找著了，但模樣卻完全不是我記憶中的樣子——回到翻箱倒櫃找出以前抄書的筆記本花時間review一遍。前兩次review分別用了紅色和褐色蠟筆畫重點，這次就拿一枝摻了金粉的Tiffany藍色鉛筆在此番閱讀仍有感覺的句子上面打勾：a. 很長一段和諧過後，暴風雨的季節來了但我們的眼裡還是蔚藍一片，其實那個月腐爛了，那個季節腐爛了，或許那一整年都腐爛了。亨利-皮耶.侯歇，《夏日之戀》，忘了記頁數。b. 我四十一歲了，中年，他們比我年輕十五或二十歲。世界也變了，他們在表白他們是誰，為此甘冒一切危險，我卻一直在隱藏自己，什麼險也沒冒，而現在，我人生中最好的部份已經過去。奈波爾，《浮生》，頁155。c. 為什麼你的作品裡沒有稍微認真一點在悲傷的人呢？駱以軍，《我們自夜闇的酒館離開》，頁107。那時我在這條下面用括號注寫本書另有一篇故事提到「Roxy 這間老 BAR」，而我剛好前幾天才聽家人說，創辦Roxy——有文青DJ 團隊排班進駐現場放非流行搖滾唱片——的凌威，因為妻子痴呆喪失記憶，遂一直想在從前原址上再開一間與原來一模一樣的店就開了，可能都是已經老掉的人才會去。我想，如果我去的話，就會跟他說：嗨，凌威，我從你在中廣做節目就開始跟著你聽rock了，那時候你號召聽眾星期六下午到電台門口集合，幫你分發從雜誌影印的搖滾文章，我有心響應，但沒有去，只利用回郵信封收到兩次資料，云云。那時正是我當逃家少年最慘淡的時期，住進蓋在荒草堆曾經是雞舍的工寮使用別人留下的收音機聽節目，後來不知怎麼回事收聽不到節目了等我結束童工生涯，回家準備重返學校，才寫信去中廣詢問。數月後收到一張明信片，是Roxy 前身的AC/DC rock house開幕的宣傳品，背面粗獷率性的字跡簡單告之中廣的節目只做一季就被斬了，然後簽了名字。也許凌威會懷疑這幾年流行有關聽音樂看電影之秘密基地的城市考古學，遂招來又一個事後追認——但不等於完全假冒——的粉絲，就出題考問：請問當時我簽了什麼名字？我仰頭把杯裡剩下的gin tonic 一口喝完，幽幽地吐出一個可能連他自己都快忘記的名字。Roxy 是以前學生徹夜不歸鬼混的地方，然後台北才有了pub 這個單字突然發現時間流逝比我估計快了許多，還是先就此打住，回到有關我如何克服句子障礙症練習寫字，以後有機會再談聽音樂的事。〕

　當我抄滿四本筆記本以後，又返回網路試筆，練習寫自己的句子。先是在網路新聞下面提供讀者表達意見或情緒反饋的欄位撰寫回應〔因為我寫字很慢＝句子障礙症還沒全好，往往耗費力氣好不容易一個字疊一個字——可能與此相應對倒，我讀任何文本也一定在心裡以默念的方式逐字進行，連一個標點符號也不跳過——累積到第三行，新聞早冷卻了好幾天。例如一則德國人口流失僅剩20人的小村莊以折合新台幣200萬元的價格全村包裹出售尋找買家的新聞，我以為「與其聚焦振興開發的眼光看待極限村莊，不如視為把土地還給地球的一次大好機會」，以上36字貼上網頁已是新聞刊出後的好幾天，很可能根本沒有任何人讀到過。另一則在標題冠上「噁爆」屬於旅遊倫理學的新聞，報導一名至台南觀光的時尚正妹把用過的護墊丟進路邊一戶人家擺在門前不知做什麼用的塑膠桶，剛好被監視器拍個正著引起網友撻伐。我在已經獲得一百多個豎起大拇指按讚的網紅底下回應：亂丟不對，但女性的衛生棉並不噁，不過就是一般垃圾，這是觀念問題，不知道下標題認為噁爆的記者編輯是男或女？總之，自己腦袋裡的觀念不衛生，須要清洗。這次稍稍抓緊時效，只慢了一天半，獲得2個按讚，34個向下的拇指喝倒采。還有余祥詮的新聞等等等等，族繁暫不備載。〕後來自覺寫字比較熟練些，就去幾本週刊網路版的文摘下面找作者抬槓，提不同意見，因為從來沒有獲得任何回應，無聊等待中不知不覺轉戰網路戲院的電影彈幕，在觀看影片的過程即時發表觀感。我夾在一大堆諸如哇烤、你他媽的真牛逼、愛死了、心痛了、哭了、且先出門買飯糰牛肉大餅回來再繼續看，等等你來我往也不知對著什麼目標瘋狂濫射蜂炮煙塵似的字串中乘隙結結巴巴丟出幾個跟氣氛根本不搭的句子〔如果如果真有所謂魔咒，那一定是不自覺的，沒被意識到的，未顯題化的閱讀將比想像中更形困難；喂，7排3號位子上的爺，回來幫我帶2碗鹹豆漿3隻小龍蝦＋1斤牛肉乾；我想人都是這樣的吧，一方面想聽到些什麼聲音，同時另方面也想自己能留下一點什麼聲音；哥，這故事在講什麼呀？感覺心思頗深，誰出來介紹一下導演平常在幹啥？有次遇到網站與大學電影社團合辦活動，線上播映高達前一年的作品〈告別語言〉，我在眾多戲仿由槍炮射出一半朝聖另一半嘲謔的交集話語中提出「高達告別語言的同時是否繼續開著攝影機」這一論題〕影片結束跑片尾字幕，系統通知我在這場數百上千條激烈彈幕中貢獻了5個、7個或10幾個句子。直到現在我還偶而利用隨選即點功能在文字彈幕陣中找出自己以前上傳的話語重新溫習，感覺像極了電視常常重播什麼也學不會的乖乖虎在軍教片裡擲手榴彈，力氣太小不得要領丟不遠，落在自家腳邊以為將會爆炸，奮力扯開喉嚨大喊緊急臥倒，然而所有人都只顧聊天抽菸玩牌吃便當，根本沒人覺得此君說話有什麼好理會。

　換新電腦〔剛開始用蘋果電腦無法融會貫通「設備」和「位置」分別對應不同概念，竟將桌面之位置誤設在垃圾桶內，存檔於桌面不啻等於直接將檔案刪除；清理垃圾桶則會瞬間爆炸，所有曾被刪除的檔案又全部擺回桌面，酷似宇宙黑洞……〕不久有天臨時起意去實驗劇場看表演。入場時領了一張問卷和一枝鉛筆，一邊看戲一邊摸黑寫觀後，直到散場還意猶未盡，就帶回家繼續寫。從演出前受邀在大廳為觀眾進行解說的另位專家其講論要點大體與策展說明無二開始，一直到看完戲回家上網瀏覽查詢，所有文章明顯都是策展人提供置入的公關資訊，再無從其他觀點切入另類究疑式的 po 文，對於這種不管從哪一方位視角鍵入關鍵字點餐，文化窗口遞出來的一律都是標準質量口味恆定之資訊定食的情況發了幾千字飽滿牢騷，認為策展人除了為觀眾鋪陳如何欣賞的前視野，也應該有責任整理那些跑到自己佈下視野之外的外批評與後心得；末了童話般地堅信在世界某處存在某個逸出網路搜㝷範圍之閱聽、觀覽與讀者意見的秘密交匯中心，又或者他們根本避免使用鍵盤打字，改以紙張書寫張貼於某地點屬於時代縫隙之佈告欄，一群人各自傾注自身思惟的火藥，赤裸的意識日夜交鋒熱烈不輟，云云。寫完天色才剛微微發亮，遂驅車上高速公路回到實驗劇場門口，把那張A4大小連背面空白也被我用蠅頭小字填滿的問卷從閉鎖緊密的鐵門下面縫隙遞進去——會有人把這張逾期遲交的回收問卷撿起來看嗎——接下來大半年，好幾次去美術館音樂廳戲劇院看表演展覽都如法泡製寫下我的觀覽心得用同樣方法相同模式遞送出去

　以前在聊天室認識的網友介紹我去ANObi、豆瓣、觀閱書坊等幾個繁、簡中文讀書網站寫了好一陣子讀後心得，〔a. 例如讀了一本旅行文學經典——作者在書中自承其旅行哲學的基準：絕大部分的旅遊都是起於某種追尋，我們在找某些東西——之後，根據自己在公園常留心一位拉著行李箱貌似遊客但其實只是住在附近來此小憩的居民與鄰居寒暄聊天的紀錄，旅行到遠方尋求人生體悟，這體悟若是有待外緣始來，真能算是自己的嗎？如果體悟萌自內在，有何理由它不能發生在你每天散步的公園呢？遂得出「有意義或無意義，世間存在的一切都在遠方，人生的真相與迷霧大抵如此」的結論。b.又或者針對布迪厄對大學生常擺姿態的統計分析書，說作者給我的感覺好像是他把所有人的衣服都剝光了，尤其是正在讀他的書的我，身體上每個孔穴都給人深入翻出來仔細檢查過好幾回，確定藏不住任何東西。剛開始很氣、很羞愧，但後來相信那些一出場隨即被剝光受檢的人裡面永遠都包括作者自己，只是他沒刻意在脖子掛上寫有名字的吊牌示人，於是忍耐著續續讀完。c.此後捨一般容易購買到的書籍，專注google搜尋不著的舊書，或上傳與網路流通不同之異版本的封面、進而乾脆自己瞎掰杜撰其實根本不存在的偽著作。例如有一本書描述暱稱韋柏曼（webmen）的網友向人展示隨身攜帶的筆記本，裡面全是他擷取自網路留言版、街頭訪問、公園座椅上的聊天側錄、或徵求志願者提供私人日記，甚至透過木馬程式隨機侵入陌生人的電腦，翻檢垃圾桶裡被刪除的檔案他透過以上資訊回收系統蒐集世人對生活細節之記錄，內在與外觀，然後再將得來的資料拆解成展現時間切面之片斷，重新組裝；期待不相干的段落經蒙太奇拼貼後產生意義之爆炸，語意的鏈結紛紛脫勾、瓦解，可疑復可信地再現、再爆炸、再瓦解又或者另一本書的作者自述他在漁港、市場，巧遇當日撈捕宰殺急送一隻略為讀過存在主義的鮪魚或和牛＝鮪魚界的沙特與和牛界的卡繆，驚異之餘與之對話。這隻海鮮界或和牛界的存在思想家對他侃侃而論，說明生物學家所寫的鮪魚定義和美食學家、樂活學家所寫出的全然不同。後二者不忘肉質如何如何，又常使用切、斬、煎、炸、可生食等字眼，充分表現出以人類為宇宙主人的認識論觀點美食是最佳的療癒，在人類自封主宰的宇宙裡，我們只是食材。上述幾個網站不堪其擾再三表示遍尋不著尊駕所論圖書資訊歉難刊登，自然我也知趣識相上道點頭，摸摸鼻子轉往他處繼續練習寫字。〕

　其他還有大量PO在人家部落格文章下面的長篇留言，要不是被版主視而不見、秒刪除，就是入口網站停止部落格服務後掉進網路黑洞不知所蹤。有時候會覺得自己的寫字就如某處廢墟牆壁上的塗鴉一樣〔幾年前在中部山線幾個鄉鎮之間徒步閒晃，見一座巨大觀音像的內部寫滿雜色塗鴉，紅色，綠色、黑色、橘色，噴漆、紅磚、煤炭，性髒話，生殖髒話，排泄髒話，國中生徵馬子、幫派徵小弟，還有一句終於體會了什麼叫成長，云云。幾年後再去該處只見粉刷一新，原來的字跡俱被塗銷，重新又被寫上差不多類似的話語，一處角落且燃了篝火中秋烤肉燻得焦黑。〕這一刻我突然好想寫字，覺得自己若是訓練一下或許有能力寫出己身之事，將我人生中遭遇、看到、屬於我之時代的事情寫下來——談不上寫作，大概就只是一般叫做無名者的自傳、我這一代人、敬我們的時代，或者有些人偏愛管它叫我的哲學大綱之類的東西——可是我寫字的能力還不行，不僅很慢〔我只會用一個字一個字的堆積法，和我一起練習寫字後來在失蹤的網路筆友曾批評我寫的每個字都患有小兒麻痹＝句子障礙症遺下的病癥，世界上無人可讀。〕也寫不出我想表達的意思，所以很羡慕會寫字、喜歡並從事寫作的職人，希望有人能出面教我一些書寫的技巧〔＝那些有在寫作的人才會懂的 knowhow 〕，批閱、指點、教誨、修改、〔說我罹患寫字的小兒麻痹的筆友只會一味提供我道德教訓，說來說去光是一句誠懇面對就會獲得讀者認同，但我目前須要的是相對具體些的意見，例如破折號，你的破折號太多了，看得頭好暈，請酌量減少30%；同樣的問題還有括號和逗號——為了方便閱讀，這篇文章初稿完成後我拆卸了16組破折號，並將之還原成一般形式的句子，又加點了74個逗號插入以一般標準而言顯然太長的句子——另外就是細微瑣碎飣餖類的書寫缺點應該還有 C、D、E、F此此等等。〕交流，最好像小學老師批改作文一樣〔疫情初起，我在附近蓋在汲水池塘上面第四象限一座半傾𡉏但曬不到太陽的木造涼亭看王朔寫自己唸幼稚園時期的自傳體小說，《看起來很美》，當敘事漸往結尾靠近時他才剛上小學，當上一年二班國語小老師，負責收發作業趁便也順手翻閱，查看同學們的字都寫得怎樣。他滿心妒忌字跡比他工整漂亮，頁面比他乾淨，作文造句比他活潑生動通暢有創意，尤其意境在他之上的人。剛開始他只把這件事當成情報工作，光是擱在心裡盤算有數，該跟誰比較競奪爭勝，或不用把誰放在眼裡。漸漸老師因文革運動請假沒來上課，他看著收齊的生字簿作文本堆放桌上好些天，也不知什麼時候才會有人理會，就索性拿起紅筆代替老師批改起來，該得甲上加5分的就先打個甲上，旁邊再加畫5環蚊香圖案的圓圈，該得乙下丙上的後來老師回來了再後來一再更換老師總之情節驚悚恐懼威懾魂魄讓人不禁看呆難過，誓願一定也要像這樣把自己平淡荒廢充滿懊悔失敗窩囊與羞恥的凡人經歷及所識所見和盤寫出，至少留下一點字跡，最起碼潑灑幾筆墨漬，如此也才甘願庶幾不算白活。〕可以幫助我把寫字的能力往前推進一點點。


　　（5）跟新聞玩躲貓貓

　另外一件必須交待的事情是美軍攻入巴格達的那一天〔我看著電視上的畫面，一個中遠景，目擊者的視角隱藏在幾叢稀疏的荒草後面，鏡頭搖晃，前端二十幾公尺處有一組士兵交叉掩護，間歇往前之字挺進——現在重溫這個畫面，怎麼看也覺得是幾個零餘沒被派去擔任攻堅任務的留戍戰備員為一路隨行交陪了好幾天人情的CNN記者演出就紀錄片字面意義而言仍可以說是真實的畫面——接下來記者跟進，扛著仍在拍攝中的攝影機快跑起來，前傾後翹，劇烈晃動的畫面帶到腳下揚塵的泥土路——這個以前想都不用想鐵會被剪除的廢片現在都作為一種真實之電影感的記號被放大保留下來——聽聲音有人放了兩槍——從遙遠的記憶裡傳來低低悶悶並不怎麼響亮的兩聲，而我現在為了確定美軍槍聲的質地，從專門存放電影的外接硬碟——有次在遠離省道的舊貨店看見一個連著傳輸線的外接硬碟，玄黑色的鐵盒子，原來主人以為他掛點，不能work了，就把它丟棄。我花了50元買回家，換了傳輸線，又刪去幾個壞掉的檔案，它其實還是好的。正打算重新format的時候，發現裡面裝的全是從網路下載來的電影，2T，大概超過1500部，就一直看——從外接硬碟叫出雷利史考特的黑鷹計畫——老實說，這部片我第一次看要等到院線首輪上映好幾年後某個七月二日——當時我仍未從困擾我整個青年與中年前期的大學聯考恐慌症解脫出來——的凌晨，已經把暱稱改為泥娃娃的寵兒騎摩托車送我至朝馬的統聯客運乘坐點北返，移動中剛好看完這電影——查看美軍的槍聲到底是啪啪還是砰砰。〕當時我心裡預感老愛說在所有人裡面我最疼你的筆友戀戀風塵@pcmail應該不會再回信了，〔通信一年多，用短語及書籍引文寫滿兩個當時業界最大容量5 mb只限純文字的信箱。後來提供免費信箱的新加坡網路公司倒閉，系統發了一封信跟我說所有字跡暫存美國線上轄下代管某伺服器。隔年我曾登入探看，時間久了，地址忘記就等同太空船完成階段任務卸下耗盡的艙體任它漂流虛擬外太空。現在搜尋我的電腦唯有在一個叫做「前前電腦桌面文件待處理」的資料夾找到一個不知為何被命名為輝煌時代.doc的檔案裡還有幾個當時由我寫下僥倖存活至今的句子：a.讀書以自身為主體已是一種成就，但不一定能建立站得住腳的品味。b.以非實體的方式，提供睡眠之所須.. c.日劇裡每個人都是寂寞意境的解碼專家。d.通俗劇很了不起..每個人生命不盡相同..怎能就此捉住一個point去引起這麼多共鳴——這個時期的我習慣在句子後面點兩點有別一般的三點或六點代表語意未盡的刪節號，此刻再見，心惘惘然，幾乎可以藉由此一作者記號為跳板返回當日書寫的第一現場，謦欬言笑，聲聞呼息——至於對方寫來的句子在同一個.doc我也保留了幾個，茲摘錄兩則以見其人執筆寫字的風格：a.一早起來便覺得恐慌。於是選擇春顏默默，花語縱落之處躲避著。聽一些簡單的音樂，趁清醒前將微縮的歷史完整思念一遍。b.春天的開始，我卻一直陷在彷若結束的憂鬱。心臟被打擊到的痛感。雨間歇，濕冷，宜靜靜相思，那些曾經過往的人。〕過了中午以後，寫了最後一封信寄給自己，〔信文只有一句胡謅亂語，曰：在巴格達城破的那一刻，選擇將桃花深埋雪地的決心貫徹到底。〕打算離開躲藏數年的網路，最終還是沒能成功，最後一刻返身逃回，繼續躲藏。從這一刻開始，我就不再看新聞了。

　
　　　　（6）

　然而，話說回來，生活在現代社會，如何能夠避免接收到新聞資訊世界的脈動呢？

　（i）首先，每天花很多時間關在房間看電視的我，〔網路世人觀閱讀者諸君一路看下來，應該可以識破我是電視兒童。之前跟筆友寫信的時候每每花很長篇幅詳細報告最近幾天收看的節目，多半是電影、歌唱、來賓座談和這幾年當紅的遊戲競賽分組對抗，要不然就連續按壓選台器周遊125個頻道——在接下來頻繁出現的影視話語中將會一再提及我之收視電視節目泰半依賴房間中一台疊架在小床頭櫃上古董級普騰29吋體積龐大但只有125個頻道的舊型映像管電視機，被cable公司排在125頻道以後的節目我都無緣觀賞。若有機會去別人家做客，我都會要求打開電視轉到後面200多300頻道，觀看設有安可專線讓觀眾打電話進來的棚內卡啦OK，AFN＝Asian Food Network，才剛學會說中文的主持人大米介紹每天限量15公斤的古法製豆腐，都播古代影集妙管家三人行法拉佛西演的霹靂嬌娃還有老哥李麥克的Hits台，家事節目EVE，以機械、工程和電機為主的DMax、Discovery Asia，還有Eurosport。若是自己在家多半守著總是無限次數重覆播放的電影和綜藝台——有太多的空間須要畫面填補了，以致連歌唱綜藝遊戲競賽如今都比照電影台無限次數重播。〕自從在巴格達城破的那一天，做出「不再看新聞」的決定以後，便意識到從此必須改變收視時拿著選台器任意按壓的習慣——本來我收看電視節目會拏著選台器，大拇指鎮守在數字矩陣中心的5字，如果電影台或綜藝台區間正逢廣告或冷場〔＝感覺畫面中無足夠新鮮熱辣資訊流出〕便反射性的向上〔＝52台〕、往右〔＝56台〕按壓，或連續兩下double tap〔＝55台〕抵達新聞區間，然後再切換數字鍵下方的頻道鍵，一逕向前或往後跳轉，在眼前這一小方盒子裡依次逡巡，很快將世界瀏覽一遍——自此意識到今後必須提高警覺小心閃避無處不在的新聞資訊電子洪流。a.首要當屬拏著選台器時必要戒除大拇指以5字為中心進行無意識按壓的習慣，往上〔自數月前52台僅有一張字卡說明目前處於空頻狀態，暫無須要再行避讓閃躲〕、向右，或double tap，如果不小心違戒按壓，就要趕快在畫面跳轉播報新聞之前追加第三下click，或再一次的double tap，速度夠快拿捏得緊，就可以在僅僅只接收一個字、一個語音的最少資訊條件下，迅速跳離新聞畫面。b.其次，如果由7字頭的日本綜藝區間以數字遞減方式向前跳轉的話，先越過6或7個洋片台，再經緯來、龍祥、東森、抵達位在華語電影區間最邊緣的衛視就得注意提防，接下來有一或兩個可以作為緩衝的購物台，一旦遮攔不住忘了剎車率爾越線便將進入一整片茂密生長新聞資訊的叢林。然而c.我家這邊有線電視年初進行換頻作業，版圖區塊嚴整切割的安全區間制度從此被打破，有兩個頻道商在2字頭本土製作的生活采風節目裡增加大量中外時事播報，成為準新聞台，而我家這邊的cable 公司除了把與時事密切聯繫的生活、財經類新聞，及外國人播報世界觀點的BBC、CNN、Fox分散插入個位數、7字頭的日本綜藝與8字頭的鄉土俚談節目，從此我必須時刻提醒自己，到處有地雷，只能在已確定安全的區域範圍內進行至多不超過7或8次小規模的連續按壓才能避免碰觸新聞資訊。d.特別要注意一個有趣節目，與前後左右上下周遭以卡啦OK 形式進行選物販售之鄉土歌娛節目畫面格式雷同，如出一轍，都是利用綠幕合成效果製造出人物在外景地拿麥克風歌唱民謠兼與助理小姐〔先生〕答嘴鼓喜鬧搞笑的阿錡吐新聞其實是時事評論節目。

　（ii）其次是報紙和新聞週刊，這倒不怎麼構成困擾。我家從上個世紀末報紙銷售與被閱讀的曲線圖每日統計持續呈穩定下跌趨勢高層決定增聘單親媽媽內勤兼職及所有結盟業務，動員全部人力駐守繁華街頭，超市、百貨公司門口，並在市場內設攤，強力促銷免費試閱一個月的方案，之後都沒有再訂報紙，〔也越來越少聽聞有哪位朋友家中訂報、閱報。〕只要去早餐店不要顧看報紙〔幸好從小沒養成吃飯配新聞的習慣〕，進入便利商店把頭扭向一邊，視線不要往開放報架、新聞週刊雜誌那邊張望就不會違規犯禁〔a.這個世紀剛開始沒多久，香港《壹週刊》進軍台灣，許多文化人與傳媒工作者發起挑戰，看誰能當最後一個沒看過《壹週刊》的人。有次和家人去吃無菜單的創作料理——實際上有發一張閤頁式燙金印刷的今日菜單讓你帶回家當紀念——家人在店內書報架上拿了經過一陣子內部試刊才剛發行的《壹週刊》創刊號回座閱讀，隔了一桌子菜餚羹湯烤魚炙壽司和轟炸雞腿跟我說詹宏志寫了一篇文章，轉述大意如何云云。現在搜尋我的電腦，在一位女性朋友倒數第二次來我家丟下一隻剛滿4歳成年小貓囑我代養十幾年去世的隔天早上開始記寫的後喵喵時代的日記.doc，回顧、追記了這件事：以前因為想學人當台灣最後一個沒看過《壹週刊》的人，所以僅聽家人轉述大意，沒有親自閱讀，今日逐字捧讀詹宏志將近年文章結集出版的《人生一瞬》，真的出現印象中家人轉述壹週刊首期曾刊載的那篇文章。詹宏志說他在美主編報紙藝文副刊，一日某人主動打電話詢問是否須要電影文字，相談之下卻發現該人對近年上映電影全然無知，廣場露天相見始知是個華人流浪漢，故不方便約在餐館咖啡店。一個學業未完成的退 學生，文章寫在各式小紙片、廣告廢紙背面空白處，再拼貼成一大張，繳了兩篇稿子後開口借錢，然後消失無蹤，很多年後他還一直惦記這位仁兄站起來沒有，云云。b.去年開始打算追記我之卑萎頑劣極度沒有出息的一生，想起後來又將暱稱改回寵兒的泥娃娃說起同事傳閱後來自詡轉型為民主啟蒙鬥士的《壹週刊》，有位讀者投稿，撰文討論數款姿勢，其中女上男下，騎乘盤踞胯上以蹲姿懸空做出連續套環，還自拍大腿以下，手繪詳解如何曲蹲起伏保持身體重心依靠地形地勢藉物施力減少肌肉乳酸產生。我想不出這個姿勢的名稱，上網搜尋圖書聯合目錄，偶有地方或社區圖書館內有零星幾本上架供人閱覽，其他殆無系統典藏。google說結束紙本生產的壹傳媒網路搏生，線上資料庫正在招募會員，一年99元可以用關鍵字搜㝷標題的方式閱讀過去十八年來每週三固定出刊的舊雜誌。我匯款繳錢後獲准登入，回憶泥娃娃對我講述的內容，陸續鍵入姿勢、體位、愛愛、性福、自拍、大奶、超短裙、AV女優等等關鍵字嚐試搜尋，連續檢索數個日夜晨昏閱讀，無所獲。c.有陣子超商店員奉命把報紙週刊顛倒過來上架擺放，可能是想讓只是上門買三明治領包裹影印繳水電費並沒有期望接收其他資訊流的顧客不因火辣照片腥羶悚愓標題感到怵目驚心、尷尬，或被與自己不同觀察角度的政治新聞所激怒。〕剩下來就只有網拍買書，之前說luluma網拍購物累積評價三千多筆〔可以點進帳號查看購物細項幾乎全是二手舊書〕，有些個人賣家寄來的包裹裡面為緩衝運送過程難免碰撞塞滿了每半張揉成一糰的近期舊報紙〔每次去超商領回內裝書籍的包裹，我都會慢條斯理右手拿美工刀，眼睛尋找可以適當下手逐膠帶割開的地方——即使廣告信和帳單我也不習慣暴力撕拆，先端詳是否有不用破壞信封可以技巧打開的可能，不得已才動用剪刀在邊緣處剪下盡可能少的一絲窄邊取出內容物——逐膠帶割開耐心層層拆解，依可回收的厚信封、瓦楞紙板、泡棉分類細拆，務求所有包裝可完整攤開撫平——這時候難免會有些許資訊內容幾個新聞報導的標題字映入眼簾，比方說我固定每週會去瀏覽網拍二手書至今評價累計1萬多分的賣家minifoxll最常在紙箱塞進大量近期舊報紙，政治版生活版娛樂版和廣告版都有，刊頭總是一張大圖附文——是附文的圖，而非文章附圖——我先將書取出查看書況是否與刊登說明相符，然後掏出一球揉皺成糰被撕成半版一版大小有時閤頁四版完整的報紙，昂頭抬眼望向遠方，限制自己善用眼角餘光將不知報導什麼物事何種訊息散發油墨芬芳味道的紙糰打開，捏抓四角位呈相對的任兩個角，歘歘歘，拉扯抖振交換位置數個來回後再將已略事攤平的報紙鋪在地上，手掌撫之，一下，兩下，三下，換另一球，歘歘歘，攤平鋪在地上，伸手撫之。聽故事出神的網路世人觀閱讀者諸君光看畫面或許會生出此刻我正撫今思昔或借喻象徵敷慰文字傷口的錯覺，但其實我只是在操作的瞬間睇見畫面如撥動幻燈畫片，手勢遲疑，不免忘了警戒，以為暗室中射出光柱清楚照見塵埃亂舞，蚊蚋蛾子白蟻嗡嗡竄飛，刷_咔啦咔. 咔嗤，第一張圖片是通靈大猩猩單手攀住巨蛋球場旗竿美人在懷另隻手持球棒猛地一揮把老是在身邊飛繞干擾的蒼鷹直昇機轟個稀爛，然後刷_咔啦咔. 咔嗤，哥吉拉大腳踩平紐約第五大道，刷_咔啦咔. 咔嗤，第三張畫片上兩架噴射客機一前一後在空中幾個盤旋像把利刃斜斜插進插入摩天大樓的窗戶裡——警醒自己視線毋再亂瞄，昂首抬眼僅用眼角餘光將剩餘糰狀的報紙一一攤平復原，連同其他包裝紙材分類存放，置於飯桌底下用百貨公司提袋盛裝，等待送交資源回收。〕

　（iii）網路新聞。自2006年後我已是2/3個網路的化外之民，電子遊踪留下的足跡少得可憐。決定不再看新聞以後，凡網路瀏覽避免由懸掛新聞標題的入口進入，例如，我把原來奇摩首頁與新聞分頁的書籤換成我的拍賣和我的信箱，〔跳過新聞自由主義直接進入商品經濟，〕不料後來奇摩官方每隔幾天會硬塞一則精選新聞到你的信箱〔以前只有利用新開發的技術將使用者收件匧中的信件與廣告信掛鈎連在一起〕，即使不點進去開啟閱讀，也很難不看到標題〔例如此刻信箱裡還保留有如下幾封未刪：AZ疫苗接種第一天，台大說明情況。撞擊 第一 時間畫面公佈 ，現 場不只一輛作業車。感染源不明，新增2名機師確診。〕必須點擊進入頁面，冒更多新聞映入眼簾的危險找到取消訂閱勾選設定系統才會停止發送。要不然就是直接彈出youtube視窗〔從事房屋買賣的明星仲介拿著一張報紙，指示攝影機聚焦推進放大標題，未來稅金45%，2026年後購屋族須注意，揚聲質問假設正在另一電腦前的網路世人觀閱者你怎麼辦你怎麼辦？當時我在房內晝寢，聞聲音立體清晰真如身歷聲，以為有人闖進家中嚇醒持一根手電筒當武器出來查看，哭笑不得趴在電腦前用滑鼠點擊左上角將自行彈出的視窗關掉，它就像故意跟我作對一樣立即又再彈出，個性派街頭教師寫給青春伙伴的情書兼論時事。〕唉，實在沒輒，想來莊子活在當世一定會第二度發出人間世難逃新聞〔與廣告〕羅網之嘆。

　（iv）避免進入會在店內播放新聞的小吃、飲食店。有時晚餐外食，家人決定去我家這邊固定播放民視新聞的有間麵店或東森新聞的麻油雞飯，此時不便拒絕，只好任由自己被人強制旁觀社會事件之發生。例如數月前我坐在麵店高掛牆上電視螢幕〔交通大執法，加強取締行人違規穿越馬路的新聞後面接上電視台小編為正要上檔的日劇挑出一個溫柔男生過巷弄小馬路即使沒車仍堅持要等綠燈亮了才肯抬步前進的畫面當預告——這說明從日本劇組到台灣上下都對過馬路這件事很有感——如前述，我自己頗愛觀察這類瑣細的社會實踐，奇怪唷，以前是大人教小孩過馬路要看紅綠燈，成年人訂立、維護規矩，年輕人不守規矩，現在掉轉過來，情狀勢態顛倒顯得吊詭而有趣。在我觀察的某些區塊裡，隨性亂闖馬路以中高年居多，反而常見年輕人以相當認真的熱血態度在路口停等熱血握拳互相叮嚀打氣約定此生一定全心全意遵守交通規則。我的解釋是：交通規則是社會信任的投射或縮影，此時此地年輕一代出於維護自己對國家社會的認同心理而遵守交通規則，即使6米只有幾步寛的小馬路，號誌不亮絕不擅過；反而是這套簡單規則所象徵的那東西在部份族群高年長者心目中正面臨把哈伯瑪斯顫倒過來的合法性危機，如此也就隨心所欲想過就過了。〕回過來繼續說那天我坐在有間麵店固定播放新聞之電視機下最佳收視位置的一張四方桌等待用餐，按這幾年養成的習慣從書包掏出書本專心紙上，〔只有先畫出一條以中華之意書寫的中華之言所無法表徵之否定性的警戒線，方才能夠在警戒線的這一邊煞有介事地製造出一個皇國之意。排斥中華之言，憧憬著一個沒有被古代中國以及西歐世界文化和語言汙染過的潔白無瑕的國度，人為地製造出——這時我從右側眼角餘光看到老闆唸小學的兒子拉開充當隔間的活動拉門，甩著濕淋淋的雙手從內室出來，拿起事先用報紙掩藏起來的選台器，把節目轉到卡通頻道：戴一頂極度誇張與身等高流線型桃紅色仕女帽的女生怪聲怪氣邊走邊唱：別理那些鳥事，我須要一些能提醒這個世界我還沒有消失的東西。小孩的媽媽送餐進來，開口罵了幾句，惡狠狠把作業本攤開鋪在桌上，抓起兒子手臂，搶過選台器，把頻道轉回新聞台——標準的國家語言是以現時的方式有意識地、人為地構建起來的 ，所謂國語的意識型態。小森陽一，《日本近代國語批判》，頁6-9。〕如此發現人的視覺與聽覺可能互有連繫，並非完全獨立，若不抬頭觀看，就比較容易忽略畫面傳出的聲音置若惘聞。

　（v）有時候與人日常談話難免涉及時事，例如兩個月前除夕全家圍爐吃年夜飯，後飯我窩在椅子上看書，我妹談興正濃，一時聲音如鞭炮乍響，〔文化網紅某先生連續一個多星期在FB重炮砰擊女導演拿全民資金拍《天橋上的魔術師》意識型態味道太濃忒重，引發熱議。〕我也只能置若罔聞，一顆頭顱保持重心不動，半點不偏移，悶氣不哼，眼睛死死盯著書頁，〔人們應該置身於任何資訊下，而不應事先被篩選，然而人們大部分都只與相同看法的網站連結，愈來愈多人只聽到他們自己的回音，各自在封閉的情形下做出自認理性的選擇 使用者在網站中找到許多相同看法的跟帖，強化他既有的判斷，進一步形成個人化的過濾系統。桑斯坦，《網路會顛覆民主嗎》，頁18-9。〕實在抵擋不過就轉進別的房間，或者藉口出門蹓躂。即使如此這般刻意閃躲存心無視，也仍有意識不由自主，深受新聞吸引的時候。記得2006年秋天我上台北，在重慶南路沅凌街口地處博愛特區蠻靠近總統府的一間老舊賓館——漿洗繃緊的的床單棉被都如古物風化一般用手輕觸立時揚起好大一片粉塵；電視機也壞了，有的頻道沒聲音，有的訊號不穩定，畫面顏色呈動態扭曲，如抽象畫般互相糾結纏繞在一起。我入住後昏睡數日，一天傍晚餓著肚子醒來，打開電視看我喜歡的節目《極限體能王》。〔山田勝己亟欲掙脫體能低潮辭去鐵工廠臨時工全職苦練奈何屢戰屢敗再次被判出局淘汰受挫後仰天一眢，含著痛苦閤閉雙眼擠出顆顆晶爍的淚珠，身體承受不住痙攣、顫抖，極度悲切地自語：我只有《極限體能王》了！這一刻被不同角度至少三台攝影機同時作業，錄像取景，剪接成節目歷史傳說的片段，在往後每一季度比賽進行的各個重要時刻廣告前後調出播放感動人心。〕廣告轉台之間不經意發現一個沒有聲音但還能看見畫面的即時新聞台，〔以前cable裡有一種新聞台，取消棚內主播，又免去記者在現場拿麥克風報導來龍去脈，後製團隊也不會在播出的畫面下標題上字幕施放跑馬燈，工程人員把攝影機架在現場，說幾句開場白就往旁邊站了，單純只是把事件全程記錄下來給人觀看，久久才會上一段乏味的公益或思想啟蒙廣告。常見於轉播法案議程，廟會慶典以及群眾集會。〕定點攝影機即時轉播街上布滿穿著透明雨衣露出紅色T恤朝向一個中心點移動的螞蟻人潮，每個人的頭髮濕淋淋滴下水珠，由背景特徵推測地點就在附近。我從窗戶探出頭去，驚訝眼前所見真的就跟電視畫面一樣，因為無法聽見現場採訪記者與新聞播報員對事件的敘述與評議內容，以致不知從何處下手理解畫面。光看影像完全不曉此刻世界發生何事，遂在日本極限選手緊湊競技之餘，一再忍不住好奇，頻頻轉回去看默聲在雨中捱個兒行進的紅色人潮。忽然一個穿黃色雨衣的人橫過定點攝影機前停下來睇了睇畫面，模樣很像寵兒。沒一會兒，寵兒果真穿黃雨衣濕淋淋滴著水拎著紅白塑膠袋內裝兩個便當和一袋雙色蘿蔔丁熬煮的例湯進門來


　（7）亂寫哲學

　前幾天在一個華文創作論壇閱讀到一篇小說，作者在故事中歷數近二十年來的世界大事如緬甸與羅興雅人的種族悲劇、阿布格萊與關達那摩的照片、佔領華爾街，雷曼兄弟金融海嘯〔這件事情倒常在cable台的電影裡作為故事背景出現〕、巴布迪倫得了諾貝爾文學獎、anders behriing Brerik 大屠殺，科索沃戰爭，王寶強事件和吳宗憲偷腥的花邊我都不知道，還有好幾場世界杯精彩賽事土耳其政變，阿拉伯之春，賓拉登被狙殺、北韓現在由金小胖當家〔上網google想暸解金小胖是誰？好人還壞人？不小心多看到一則新聞，中國大陸發現一位從年輕時候就進入深山修行一人自給自足的老人竟然連毛澤東和現時國家的國號都沒聽過，遑論文化大革命和改革開放，最高領導人都換了好幾任，拿中小學教科書核心政治教材給他看，大吃一驚。可能嗎？〕這些與我活著同時期發生的事情我都尚且不知那些在我出生之前的歷史事件呢？〔比如此刻有線電視緯來綜合台正在重播近四十年前的連續劇阿信，上星期演到東京大地震，快速敘完這一件大事前後始末在螢幕上僅花不到1分半鐘而已〕我一直想到那天下雨昏睡醒來在破爛賓館按遙控器來來回回交叉觀看定點攝影機拍攝街上密密麻麻穿著紅色上衣緩慢移動的螞蟻人潮， 缺少旁白提供的資訊，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感到陣陣惶恐襲來，隨著每一次轉台去極限體王，很快又忍不住轉回來盯著外面我不了解的世界因而體認到自己無知的惶恐，就像雨滴打出的漣漪一圈圈擴大。懷疑自己受矇魅籠罩，正如此時頭頂一朵朵飄來的烏雲，垂降下來將我包覆。〕又該如何理解眼前的畫面？〔一個相似的經驗是去語言完全不通的國家旅行，晚上窩在旅館床上看當地電視；又或者是直接捧讀原典，對比專研學者注釋依傍在手的隱喻。再不然認為所有知識觀點背後暗地都有預設事項，遂學笛卡兒那樣一直後退一直後退一直後退到最極限的meta處假設沒有注釋、說明、與公眾形象良好可信賴的導讀者為你鋪設導覽前視野，有可能看懂任何一個文本——不管是書寫文本、自然文本或社會文本——嗎？最後考慮一個採自高中夏令營盲讀遊戲的哲學化版本，隨便從古今哲學家的任一本書中抽取數頁，遮去頁眉上的書名、篇名後影印下來，發給學員閱讀——其實錯了，若要更能體現這個遊戲的宗旨，就應該召集一群老少哲學教師讓他們下場玩給大家看——30分鐘後捱個兒進行即席心得報告。學員們能——或有勇氣——對沒頭沒尾不知作者誰人也不知座落在什麼脈絡的文字斷片做出「儘管自己看」的解釋嗎？又或者忌憚有所謂「正確解讀」，不經意限制了真正靠自己的勇氣〕

　又比如天生眼盲的人聽你描述天空之藍，其深邃如何療癒人心，玫瑰之紅，又是怎麼如愛情般熾烈，他可能獲得關於顏色的概念嗎？這個看起頗像庸人自擾的討論，纏訟數百年未有定論，直到幾年前某神經外科名醫宣稱遇上萬載難逢的機會，一名天生盲人經手術後可以視物了，拆下蒙著眼的紗布他之沒有任何先前經驗傳遞，純粹屬於他自己的第一眼所見

　前幾年以紀錄片形式的劇情電影在各大影展出過一陣風頭，引發諸多討論的 Wolfpack，一大家子兄弟姐妹自出生就被父親鎖在一間大樓公寓內不淮外出，與世界的接觸只能憑靠窗口俯瞰外面的街景，還有日以繼夜看DVD、cable電影台。電影看太多了，孩子們唯一的遊戲娛樂就是依樣畫葫蘆自製服裝道具記誦台詞把喜歡的電影情節照樣搬演一遍，直到有一天趁機跑了出去，在街上蹓躂達了幾天我把它看成柏拉圖洞中映畫的當代科技與影視版本〔以前哲學家總是由人是被丟到一個如何如何的生存環境下這樣子的還原性預設開始思考，但從當前的文化實踐看來，現代人＝被丟在充滿影像和螢幕的地界，一個遍布螢幕的存在之林。存在被扔到螢幕之林，面對螢幕，並以螢幕建構自身。甚至，每個人也都是螢幕式的存在——從FB大廈玻璃帷幕的窗口探頭向世界打招呼——螢幕是一扇開向世界的視窗，只是從這個窗口看出去，世界同時也是一項影音產品。reality在螢幕之後，或者如有些人做的特別解釋，reality正在螢幕之後消失。這就是我輩存在史詩的起始篇章，除此不再另有鄉愁，或其他歸向之所。〕正統哲學史拿柏拉圖洞穴中的燭影映畫比喻真實與虛幻，仔細想想，對於21st-century screen man來說， 未脫刻板印象與簡單二分法，這其實是好人與壞人的預置判斷法在知識論上的套用，可是仍有不少人提到柏拉圖時並未意識到自己正好站在真實與虛幻二分對待那條線上。

　〔剛剛休息去看了一會兒電視，a.只有影視小說裡才有好人和壞人，現實上每個人都只是普通人，不會有什麼事物一定有益，什麼事物一定是帶來害處。b.新上檔一個台灣農業鏈結全世界的形象廣告，製作團隊把畫面拍得多情而美麗，不輸日本映畫。然而有旅行經驗的人都知道，平均而論，往來日本各地的實景與畫面落差不大，甚至旅人迭有實景比畫面更美的經驗，而台灣往往到了現場才發現實景跟攝影高手美拍的畫面不是同一回事，常有受騙之嘆。但是以拍攝的畫面為標準，我們的環境美學不是一天一天在進步嗎？要不了幾年，實景自會追上畫面。現實總是跟在擬像後面，亦步亦趨，所謂時代的車輪，是擬像拉著現實往前跑，而不是相反。〕


　　　（8）

　結束流浪童工生涯返家後我有了自己的第一個書架——父親把房間中唯一的窗戶從外面堵起來，在我書桌前方的白牆上形成一個60 x 60 cm的正方形凹洞，我利用原來窗戶的窗檯置放自己購買的第一批書籍〔一直去舊書店而不是新書店買書回來迫切想把那個窗洞填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