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星期六早上從菜市場出來，騎車慢慢晃到養老院，一路在心裡盤算：把通俗劇〔偶像劇、本土劇、瓊瑤劇、國家化身的宣傳劇等等各種類型連續劇或單元劇〕看成主流社會道德秩序的分類系統，那麼觀眾對角色給予正負評價就＝附帶表露他所持觀點的社會位置〔曝光的概念〕；如果分別把91年、20年版的觀眾對幾個主要角色的認同或負面觀感列出來，兩者並排在一起，所顯現出來的，不就是包含生活型態在內之價值與觀念的世代差異嗎？〔至少可以看成是一份暸解世代之間到底有什麼差異的原材料。〕按照這個想法，以舊版為對照，凡新版有所變更改動的部份也都可以看成是編劇、導演、製作人及演員坐在新一代的觀眾席上指指點點，對舊劇本有所不滿，認為直接把30年前的樣子照搬到現在實在不合時宜……

　　將腳踏車推進庭院停好之後抬頭望了望天空，下午像是會提早下大雨的樣子。


　　　　　　　　　　（7）

　　女博士評價丸子，『這種人我最知道了，其實最壞。』咦，清原翔演的新版三上口中老實、誠摯、其心理由全心全意相信朋友那種堅硬質地打造的丸子果然也有人給負評。〔後來幫我媽打針，剛開始不能理解她總要把抽取式衛生紙整包反過來倒著放在桌上，被我暱稱像上白石萌音的看護士趁著給一位逃離自己床位的老人換尿袋蹲靠過來說她上網查了一下，真的有人評價舊版丸子其實不過是另一種面貌的渣男，她用日文說zen zen什麼什麼，我從表情推測她說的日語意思是完全不能理解。〕當時沒敢問女博士以前是否有過讓他得以認識「這種人」的遭遇，但我自己揣摩她應該是把丸子和三上的故事讀成一種「進京物語」，這種故事最早的原型是古代窮書生上京趕考，夢想中狀元、被皇帝招為駙馬，後來成為各個國家現代化發展敘事固定都會有的類型劇，鄉下小子到大都會奮鬥拼事業，脫胎換骨遇貴人，云云。〔懷疑自己是否適合大都市，思及鄉下家園，召喚出散發懷舊光暈種種由情感裝飾之美麗地景圖往往只是這種發展敘事間接迂迴的告解手法。〕

　　三上、里美〔難說是不是還得把丸子也算上〕離鄉後都不曾再回頭看望家鄉，對自己成長的地方全無眷念，聽聞莉香想要到愛媛旅行感到十分不解，認為鄉下除了貧乏什麼都沒有，根本沒啥好看。在地人對自己家鄉的感覺與都市人的浪漫想像不同，對20年新版的里美來講，家鄕就是一個羞恥的記號〔女博士回頭瞄我一眼欲言又止〕，爸媽經營專供男女幽會休息的賓館〔哇！鄕下小鎮的賓館，好想去喔。你知道嗎？打從青少年我開始看電影，就想像自己被關在這種賓館一個很簡陋的房間裡，貼著床側有一整面牆鏡，鏡子邊緣雕畫刺青狀的鬼神與花朵圖騰都掉漆脫色了，鏡面也顯得黯淡，但不知為什麼，在那樣的鄉下小鎮愛情旅館中的一面鏡子竟變成負載整個青少年至中年前期我之某種朝聖心理的異度空間，一個想像的聖域，雖然我還不知它能、或將照見什麼。〕不免在學校多惹閒話；三上則恨死鳥不生蛋的鄕下，不知道什麼家庭瓜葛，他與家裡處於幾乎斷絕的狀態，不管母親怎麼請求，父親重病，也不肯返鄕探望。以上有關三上家庭訊息由里美轉達，他的父母沒有在螢幕上出現，連聲音也沒有，此後——甚致連他結婚那一場戲——也沒有關於他們的劇情。〔三上的「斷絕」在這裡應該讀成隱喻，20年的新版因為強化了三上花花公子的居住環境——插播一下舊版幾個劇中人都住1 LDK的小套房，話說上個世紀90年代前不久開始流行單身貴族——當然也是因為社會經濟能支撐這種生活型態——於是建商趁勢為獨身的都會男女推出作為個人天地的小套房，現在去東京旅遊自己上網找便宜的日租套房很多都是這種房型。據說這齣戲在大陸吸引改革開放政策下在一線城市成長的第一代年輕人，原因之一就是他們憧憬自己住一間房，也過上自由自在脫離家長制設限管控的獨立生活——因而解釋成生前贈予，提早享用遺產，當大家聊天說起家鄉除了山（意思是荒野）、海（意思是不能跨越的界限，或障礙）和橘子，什麼都沒有，名字諧音蜜柑的三上連忙聲明他不愛橘子，雖然以前在家鄉跟大家一起吃了很多，但實際上真的超不愛，云云。足可証實新版的編劇導演跟我一樣也是將三山與其家人的關係當成隱喻解讀，代表現代化時期鄉鎮對大都會的單方面凝視。〕

　　　　〔捱到廣告女博士始轉過身向此刻身心都在文娛室的一干眾人娓娓道來：以前我和弟妹住在土角厝，我們都是想䀆辦法離鄉，拼命念書，讓自己維持在前段班，去台北唸明星高中，上大學，然後出國。好不容易才出來，打死也不會想回去，在台北讀書的寒暑假，剛出社會就業的三節，真的都超痛苦。所以我能理解那個時代，為什麼里美和三上不認同莉香一廂情願的想像，以為故鄕是個可以回去的地方，他們出來了就不願走回頭路，故鄉對他們來說一點兒不值得留戀。〕

　　　　　　　　〔被我暱稱像上白石萌音的看護士執勤中又想摸進來串門子，半個身體在門外閃了一下不知誰按了呼叫鈴只得轉身快步離去。我則沒來由想到：新天堂樂園裡的多多長大離鄉的時候，好多人送行，火車開動，村民在月台上奔跑追逐想趕上最後一瞥的告別，眼淚不捨，嘴裡卻喊著：去吧，去吧，出去了就千萬不要回來！〕


　　不過話說回來，這種「進京物語」的角色辛苦來到大都市可不是為了追求愛情，而是事業＝圖謀一個社會位置，這個真實目的常被編劇用愛情裝飾有意遮蓋起來。到大都會打拼的渾小子須要的是人家在背後支持他，胃口大的看準誰家有財有勢可以幫助創業，胃口小的但求一個賢妻良母型的女人，下班後有人煮頓可口熱餐飯，上班前幫忙燙平襯衫打領帶，若要他們犧牲自己去支持別人，〔例如要舊版的丸子辛苦守候支持莉香去LA工作，在說不準到頭來可以得到什麼的落空機率下，丸子立馬就找到藉口退縮了。）那可沒辦法。丸子和三上其實都是這樣的人，這就是他們最壞的原點。


　　　　　　　　　　　　　　　（8）

　　這麼說來，你把三上看成和丸子一樣，在進京物語的結構中代表相同敘事只是各有不同性格表現的角色，問題是什麼人會認同花花公子呢？畢竟以前江口洋介演這個角色可紅了呀，難道三上不是一個負面看板嗎？我以為很多男生心裡暗處其實都認同三上，不是嗎？唸名牌大學最有前途的科系，生活優渥餘裕，人長得又帥，正妹馬子交不完，誰不想過上那樣的人生？只是考慮認同花花公子在別人眼裡可是會被貼上價值偏差的標籤，不適合太過公開正式露白，只能將此種欲望藏在掩體裡，而愛情故事就是最好的掩體。

　　再由愛情故事是最好的掩體來看，與其說三上是進京物語中另一個從鄉下小鎮到大都會發展的渾小子乙，無寧他是丸子的分身，兩個人一體雙身。想想看，他不是代替男一完成了傳統的進京敘事，娶了豪門家庭的女兒嗎？這種進京城中狀元當上皇帝駙馬的神話不能說得太明，所以來自愛媛的丸子須要一個心理學的分身，就是蜜柑，入替他成為這一夢想與神話的人肉載體，而且就算是蜜柑也不能做的太張揚，得收斂一點，先洗盡鉛華，好吧，如果有真愛就不批判你，云云。記住，這兩個鄉下人上京可不是為了追求愛情，事業才是第一，他們的愛情都有被編劇小心隱藏起來之事實上的利用性。


　　　　　　　　　　　　（9）

　　〔沒想到莉香有人討厭，也居然有人給丸子負評，更沒認真想過花花公子和千金小姐作為人們心底欲望對象的嚴肅性，但仔細想想，這些都確然指涉了部份社會事實。〕上白石萌音好奇問我認同哪個人物？是最多人追隨的莉香嗎？難不成你也是一顆丸子？不然是里美？哈哈，都錯，我喜歡的人不會跟你說，讓它成為你心中永遠的謎。哼，冷死了，上白石萌音故意環抱自己身體抖索了一陣，繼續忙活為各家痴呆、失明、殘廢、坐在輪椅上站不起來的爺爺奶奶捱個兒打針。〔其實我喜歡的是常常不被當成主要角色的第5角色——所有20年版的宣傳劇照都只有4位角色站一塊兒的照片——的千金小姐，三上在醫學院的驕傲女同學，他很優秀，但是不被女性觀眾認同，甚致可能被貼上公敵標籤，先天上心理就缺了一塊，清原翔演的三上就看出這一點，暸然這女人多好把呀。這其實是多數進京奮鬥的渾小子們心裡最嚮往的白日夢，可是跟認同花花公子形像的三上一樣，如此坦露自己「偏差」的價值選擇不能大刺刺露白，不顧旁人眼光，須要藏在一個掩體裡面——好像這跟性幻想同屬一個道理——當然，已經重覆說了好幾次，無論你想遮蓋任何事物，愛情故事永遠是最好的掩體。〕


　　　　　　　　　　　　　　　　　　　　（10）

　　把我媽安頓好，在這間日式平房附前後庭園以前不知什麼高層住過前幾年改裝經營民宿現在則是安養性質之老人照護所的前廊穿鞋，一邊和女博士進行今日電視會最後的交談。

　　按我的想法，以91年舊版為參照，20年新版的劇組在前2集中改動添加值得後續追蹤觀察的素材〔我喜歡把鈴木保奈美踢倒置放路邊的鐵桶拔腳狂奔享受——或只是預先練習——心臟因愛情劇烈跳動那段改成在公園玩煙火仙女棒，警察趕來取締兩人仿高達經典電影牽手逃亡跑過無人的商店街。〕還有以下：

　　　　（1）美食畫面，光計算前2集就出現了7間餐飲場所，其中之1還重覆出現2次，，但沒有角色拍照打卡上傳社群網站，且年輕人手機一律開震動。〔世界上剛開始流行手機時家人帶我去京都旅遊，車站裡外都貼上標語告訴觀光客在電車裡不要使用手機講電話，打擾到旁邊的乘客不禮貌，云云。但我一天比一天看到越來越多本地人士在電車座位上掏出電話掩著嘴巴順勢開講起來，離開京都前已然確定這個倫理教學運動失敗了。〕

　　　　（2）丸子英勇承擔保護莉香的任務，攔阻有色心意圖的客戶，令莉香對他刮目相看。〔舊版裡對莉香有意思的客戶仍不失為一個有品的君子，而丸子在這方面根本是既不懂世事也還要莉香罩的渾小子。〕加上與莉香發生衝突的男同事被踢出專案小組〔本來這個亂說莉香與丸子閒話的嘻鬧角色在舊版本裡只消鞠躬道歉就沒事了，20年新版保留了這名可利用其諧趣個性調整敘事與觀閱節奏的角色，，另外安排一個素來在辦公室有利用職權壓迫、騷擾女生之不良慣習的科長擔罪責。以上兩者合觀顯示「大人」利用上對下的職權與身份優勢對女生下手的行為在年輕人眼裡非可輕縱＝絕對不可接受的滔天大罪，就算劇組?死也只是剛好而已。〕

　　　　（3）新版特別突出莉香「肉食女」的形象〔女博士說這是柴門文漫畫原來的設定〕還不清楚為什麼，總是隱隱覺得螢幕上這段非純愛時代的感情反而更辛苦，重負、壓迫、末日的感覺如影隨形，揮之不去。〔鏡頭多數水平擺放，只切在比頭頂高一點點的位置，感覺天花板（天空）好像就快塌下來了，沉重異常。音樂緩慢，對應的是個性壓抑的里美而非開朗莉香的心情。〕

　　　　（4）其中我特別關注的乃是眼神對望的影響，如舊版里美總是以臣服者的眼光看待三上，以致三上反過來以君臨的姿態吃定了里美。20年新版目前看起來似乎弱化了這兩造之間不對稱的眼神，也就是說沒有誰對誰抱持無論什麼情況，皆肯為之無條件獻身的愛慕。本來「進京物語」講的是鄉鎮對都會的凝視，以前在台灣觀看日劇被延伸說成台灣對日本（東京）的凝視，〔別忘了，我們這票人剛才可都是以仰望的姿勢盯著螢幕看喔。〕但這種凝視現在不成立了。以城鎮對都會的凝視來說， 都市人口開始往鄉鎮迴流，上一代出走移居都市的人口起意返鄉也日漸多了起來。都市居民在週間上班的日子收集地方情報，計畫行程，等待假日啟程小旅行，〔我每次上台北坐捷運到中山站都看見日本不同縣市的巨幅旅遊廣告，各國來台旅客如今也有能力走出台北往市郊、甚致南部、東部一探。〕不然乾脆移居，所謂某地方「漂」。速度與科技縮短兩造間的距離，不僅兩造彼此對望的眼神改變了，也從人家凝望自己的視線中感知對方看待自己不同以往的所見。對望的結果改變了鄉鎮凝視東京、又因此凝視自己的眼神〔說也巧合，國興衛視同一天晚上播出的〈歐兜邁冒險去〉，出川哲朗騎著電動機車在愛媛奔馳，好長一段路逕往東京愛情故事劇中人物的故鄉而去，中途經過某鄉鎮正進行鐵路地下化工程的古老商店街，30年前三上、里美如此鄙薄的故鄉樣貌完全改變了。〕可能這個時代不是一定須要藉觀看這齣戲來消費「東京」、「愛情」與「故事」，甚致「2020」，生活周遭到處偏佈等值、甚致更高價值的符號，例如亞洲國家對日本的凝視可由韓國取代，若劇組無能在舊劇本上進行貼合時代的改變，同樣的進京物語在三十年後的今天恐無法再吸引觀閱大眾的目光了。

　　　　　　〔所謂「不成立」指的是：當初盛大激動人心，如今不起一波漣渏，故事不再前瞻社會脈動趨勢，攻守位置調動，只能充任時代觀念的後衛。三十年前在東京愛故事裡出現有關傳統與現代之神話的建構元素如今早都是老生常談理所當然咬不動的硬化梗，觀閱者不再能藉著咀嚼自身經驗與劇情交合產製主觀的意義，沒有生產，就沒有愉悅，也即是說這齣劇不好看、不是我的菜。〕


　　　　　　　　　　　　　　　　　（11）

　　　雖然女博士一直強調把以前那些橋段與角色設定搬到現在來演其實都不成立了，我倒是認為愛情故事裡的愛情只是包裝，令人感興趣的始終是包裝紙底下被遮蓋起來的社會事實。基本上，只要當事人主觀上願意，愛情這張包裝紙什麼東西都包得起來……〔我注意到女博士伸手進包包裡抓了幾次車鑰匙但沒有真的當面掏出來。〕沒有時間詳細說明了……天空烏雲湧動，快速從低空掠過，其高度彷彿爬上公寓屋頂伸手就可以搆得著，空氣裡已經提前嗅得到雨滴的腥味。

　　　匆匆說完再見，騎上腳踏車，聽見女博士忙不迭在身後按鈕解鎖拉開車門坐上巨型的進口休旅車發動引擎趕著駛離現場，剛好就在超過我的時候開始降下幾顆碩大雨珠，我右手按了剎車左腳跨地停下觀望了幾秒，以為她會搖下車窗把頭探出模仿鈴木保奈美的聲音喊著kanji，kanji，下大雨了，我載你一程吧。當然沒有發生這樣如連續劇情節般的事，我望著那輛身軀巨大改裝雙排氣管的進口休旅車在兩旁都是灌溉溝渠鋪灑碎石之鄉間柏油小路上往前一直跑一直跑，雨勢由滴滴答答轉而淅瀝嘩啦又伴響了好長一陣霹靂轟隆還夾帶熠熠閃電疾風般的迅雷，天空火力全開幾年難得一見的傾盆大雨當頭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