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駕車暫停對街,我拖著曾經以去五星級飯店渡假的心情住進醫院,祈求平安度過幾日強風豪雨所用的同一個行李箱,從電梯出來,離開安穩躲藏的公寓,準備過馬路與家人會合。有次下樓開信箱——我家信箱從來沒上鎖,以前網拍買了舊書,往往留言給賣家,中華郵政非常可靠,請放心用不掛號的平信寄出。有次一位在店鋪簡介說自己一輩子好歹買過一卡車書籍的長者按系統顯示的資料打電話給我,說他看地址就在附近,決定親自跑一趟,幫我省下郵費。可是到了樓下發現信箱沒鎖,不敢冒然投入。我好幾次下樓忘記帶大門鑰匙,看看時間已經過午,就坐在路邊花圃紅磚砌成的矮牆上,靜候家人下班。我把從信箱收到的網拍舊書拆開閱讀,〔言語絕對是年輕的肉體和精神極度渴求的東西。淬煉自某人身體的言語,的確可以發揮某種治療和激勵勇氣的力量。我相信這些言語,所以做了這趟旅行。小林紀晴,東京文學寫真之旅,頁8。〕髪型屋的新人助理懷抱工具,還提了一只水桶。可能號誌故障,左等右等,小綠人一直不來。年輕的髪型助理掏出手機撥電話求救,同事快步奔出,電話還壓在耳朵上來不及收線,站在咫尺對街一個勁兒向她招手。她遲疑,違犯了交通規則。同事繼而把手機平行擺放嘴前朝他喊話。他躊躇,非要等到小綠人。目睹眼前真人上演的這齣青春鬧喜劇,想起在我棄學逃家躲藏違章工廠當流浪童工那一年十個月,有位老闆娘從早到晚總是用台語調侃我憨直。哎唷,你這人怎麼這麼「條直」。從此,我站上這個路口,潛意識就會叫我停下來等號誌。
家人稍早提醒,今日碰巧又逢罕見秋颱。都十月底了呢,往常都快入冬了。我望了望天空,層巒疊嶂的雲塊緩緩移動,並不急著趕去哪兒。可能只有不甚強勁的季節風吧,有一搭沒一搭挾帶毛毛雨絲,在時隱時現半溫半涼的太陽光裡蚊蚋般飛舞。我把行李放進後車廂,拉開車門,想像家人的右腳尖,從一點鐘方向轉回11點,稍微用力踩一些些,同時撥動方向盤,當她視線從左邊後視鏡拉回來,悠悠吐出話語。這趟旅行唯一認真在意的事情,就是帶你去飯店的珍珠酒吧。家人說他打從疫情之前好幾年,與閨蜜聚會,經常選擇珍珠酒吧。舊舊的,老式的作派,沒什麼客人。先是住在南加州喜歡亞洲殖民風情的瑂蓁找到一年幾次須要返台差旅的工作,後來措身廣告界轉戰中國大陸的雁姿也併桌聚會,三人就此固定下來,一年幾次女子會恆以珍珠酒吧為基地。同時與三女子為友,感情一直交好的麼小小偶而也會現身。我無數次聽家人口頭轉播酒吧裡的實況,酒保,BGM,穿老式風衣帶進一身落雨味的外籍紳士。這地方對我來說,感覺再熟悉不過了,卻一直不曾眼見親臨。
我喜歡飯店酒吧,吧台播放成熟取向的流行搖滾或輕鬆爵士,任何人只要細察自己內心就能品味到的疏離感,好像在BGM指揮下,每一個人的毛細孔裡多少有幾根人生故事與情感的觸手快要伸出來。有陣子流行闇黑旅遊,家人帶我參團去柬普寨。白天看多了刑場、監獄、頭骨堆砌的寶塔、還有死人的大頭照,晚上睡不著。離開房間四處遊逛,看見專跑這條路線,一年多來下榻同一間飯店不知多少次的導遊,換上鮮豔橘子色緞面開衩的洋裝,坐在吧台高腳椅子上,面前擺了杯像鬥雞一樣用鳳梨殼裝飾的雞尾酒。感覺這種地方若改用文學、或文化的有色眼鏡觀察,登時顯出荒涼的心境。遂在想像中轉頭訊問家人,村上春樹有沒有描寫飯店酒吧的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