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令十字街》的作者說她珍視舊書中原主人劃線註寫之跡…中國古人曾以抄書為難,其實讀人家抄寫刪修的句子更難。善讀書者往往能夠從別人塗改增刪漿糊剪貼的痕跡,讀出字裡行間抄寫者自己賦予、扭曲、轉換過的意思⋯以為這樣的事情沒有人知道…唯有一人獨知…
(一)
發現手上正在看的書不知 N 多年前曾閱讀過了,2B 自動鉛筆在字行左邊畫下側線,不規則筆隨意走的線條形成一種唯我可以辨識的風格,確是出自我的手筆無誤…眾人皆不能識,唯我一人獨知…
「它不光是在那裡尋找」…這個不知為何標記起來的句子,當年必然曾以某種極其強烈的意象在閱讀當下吸引住我…現在視線掠過,卻無法由字裡行間獲取任何一丁點在如實生活經驗中肇生的共鳴,或思考靈感,情感無由對焦投注文字其上…我對文字陌生…對作者陌生,對 N 多年前閱讀此書當下的自己感到陌生…
(二)
…臨時上網向熟識的賣家購來 1980 年照明出版社印行之《 2001 年太空漫遊 》中文譯本,記得某次交易他曾告之網上出售藏書皆父親去世遺留…趕在網路電影播映前翻閱…並意識到這是自己首次閱讀科幻小說…
這本舊書的原主人在頁冊的字裡行間,顯然是以英文原著對照譯文,若有不同意譯者的地方逕以直尺輔助,繪上雙線刪去,另外將自己認為正確的文句,以頗具力道的恭整字跡附註其側,筆痕穿透紙背。這些被他視為翻譯錯誤之處(以雙線塗銷原字,顯然不僅是可加商榷而已),例如「滅絕」改為「結束」,「無法防備」改為「不得自保」…乍看之下,像極了堅持標準答案具神聖、唯一性的古板中小學教師批改試卷,有時一頁之中改正多達六處…如此費力進行,很快氣力放盡,數章後便只偶一為之…
商務印書館 2001 年出版取得翻譯授權的名家新譯,譯者撰有序文指出克拉克原著「三十多年來一直沒有正式譯本」,本來我以為所謂「沒有正式譯本」,乃指是否取得翻譯授權,但細看理由,卻在於「這部小說不好翻譯」,而這名作家之所以「敢接這個翻譯工作」,首先就是承蒙學生時代英文教師指導學習…他的意思又像是指斥其他在譯文“正確性”方面瑕疵太多的早期譯本不能作數的意思
觀賞電影途中一直被「沒有正式譯本」這樣的概念干擾,覺得極度曖昧。近代文哲理論涉及翻譯頗多,在語言的流動中,總是有些未被始料所及的意義被釋放出…翻譯是文化詮釋,也是不同譯者的生命軌跡各與其時代文化相交肇生的文本,其間的意義不是正誤範疇可以包壟論盡…語詞之於意義,像是捕獵之網,使用正式、標準這些詞語,其間不免有些打分數、評成績的意味,然而…書寫與閱讀之間,參與意義之建構與傳達者不止於文字與詞義⋯意義潛行,滲入地下…
克拉克在小說中論及月球:「此地的年代無法想像,它並非死去,而是仍未開始…」看完電影後我回過頭去重讀舊書原主人對全書首句的刪改:「乾旱迄今已持續一千萬年…為爭生存的戰鬪達到相當殘忍的程度,可是勝利者也消匿不見…」「消匿不見」四字被雙線塗銷,改為「尚未出現」,細細體會似乎也有點兒道理…
沒有任何語詞之網,可以一網打盡事件的全部意義,往往從網之罅縫中逸失的,遠比我們原先意欲圍獵者為多…
(三)
…捧讀托爾斯泰口袋書至約莫 1/2 的時候,書頁間又出現了唯我能識的標線…但我完全沒有印象曾經閱讀此書…故事中的主人翁患有「腎臟游離」、「蟲狀肓腸」,這些醫學名詞被黑色鋼珠筆的線條醒目圈起,顯示出一種廣博雜學與隨興記憶的閱讀興趣…由所繪線條力道不均,數處超過句子當止處,連同下個句子開頭一或數字也一併繪上,似可略窺用筆習慣,是隨目所至任意而繪,而非整段閱讀,置於心上默思整理後返頭加注標線…
仔細回想過往的閱讀興趣,推測上回閱讀此書的可能時期,從畫線內容追溯自己過往人生中有能力並有時間與興趣閱讀此類書籍的所有可能…但對於自己曾經仔細閱讀此書,仍然完全沒有印象…
忘記了自己的真實人生,竟猶能以偵探一般的作業方式從連符號都不是的畫線推理出原本被撕掉的一頁自傳,它接近於紙上擘畫的某種抽象的織物,而非源於自身肉體的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