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趕過年前去英雄的資源回收店尋找可以作為「我看漫畫之經驗」的材料〔上次說到那天夜裡十幾人共乘幾輛汽機車，浩浩盪盪老遠騎到碧潭橋下河邊摸黑烤肉，我說國中時期喜歡看哲理與抒情散文，同學則嗜迷漫畫，好小子，怪醫秦博士，機器貓與小叮噹，零號女刑警和漂流教室。麼小小看完一本從桌底下硬塞過來，我翻了幾頁，對儘是附文的圖像不感興趣。後來家人先我畢業進入社會開展職涯，最早一份工作乃是環繞全台，前往農田、竹林、荒草置放鼠籠，三兩天後再就近跟學校有關單位借用生物教室將捕獲的樣本解剖，依內臟、血液、毛皮上掃下來的屑屑與寄生蟲，分瓶浸潤在保存液中帶回，屍體則丟棄。有次出差携我同行，眼見他單手抄起比我日常於菜市場走動頻見倏地一聲從陰溝翻出向前後左右四下奔竄之城市老鼠個頭還要大上數倍的荒野田鼠，噴氣麻醉後開膛剖腹，抽血割肉挖出內藏，駭然悚怯。晚上閤眼以後，白天所見仍歷歷分明，在床前重演。我睡不著，遂打開旅館的閉路電視，正在演動畫版的漂流教室。我不便吵醒家人，就和衣躺在床上側著身體用枕頭墊高頭部，盯著電視螢幕以無聲的方式從頭到尾看完一遍，原來是這樣。好心帶我去原小學教師宿舍打通牆壁佈置成展館型態的漫畫咖啡屋見識的女生追問，是哪樣？七位感情要好的同班女學生，結為異姓閨蜜七匹狼，約好星期六下午在教室集合，一起去看傑尼斯偶象主演的新電影，此前各自做自己的事。真夏去了澀谷約會咖啡屋，連著兩次服務生遞紙條，告之有人指名邀約都不假辭色給予婉拒。好學生彩花上午用功溫書寫功課，臨出門前，在自家經營的食堂端了一碟特製咖哩豬排蛋包飯被略顯酒意的客人毛手毛腳從後面突襲摸了一把，繼父趕來救場，將下巴滿是鬍渣沒刮乾淨的老大叔轟了出去。三宮和美晴在射擊遊戲場認識兩位穿迷彩服的軍人，相談甚歡，交換電話，加賴。沙織在開架美粧店擅自將一條口紅放進包包正巧被店員瞧見，因為拿不出十倍賠款遭人留置現場。七匹狼中與他最要好的有紀子接獲電話請求，跳上機車快遞的後座趕往馳援，卻因行車糾紛比中指得罪了坐在黑頭轎車裡的色情業巨頭。女神瞳前往學校，半途轉過身來，對隔壁班個子矮小天性懦弱卻一直暗戀她的男同學大聲喝斥，我永遠不可能接受你，今後請不要跟在我後面了。七匹狼全員到齊後發生驚天十級大地震，引發教室漂流穿入異世界，七位女學生會合之前所接觸過的各色人等也隨著她們靈力的牽引紛紛出現，然後不得不省略一個接一個陸續登場接力的色情橋段1350字。如果不是有所顧忌擔心冒犯讀者的話，我倒是想寫足15300字。特意帶我來見識的女生聽我說完劇情，用清恬淡雅好似夏日風鈴一樣的聲音悠悠地說：你看的是色情漂流教室，不是正版。遂將原來打算推薦我看的一套絕愛暫擱旁邊，找來全套漂流教室交付給我，命找一口氣看完始准回家。可是我坐在和室包廂的榻榻米地板上，沒辦法看下去，記憶中動畫版的畫面一再出現腦海，嚴重干擾閱讀。〕英雄耶誕節參加網路 party，隔日天沒亮出門資源回收，太過勞累，引發半邊臉中風，坐在櫃台後面由四周舊書舊雜誌堆疊圈圍出與身形一般大小的舊貨坳子裡閉目養神，聽見我的訊問，伸長手臂左右摸索，取出一本沒書皮的小說，嘴裡嘟嘟噥噥，頻頻扭頭用無恙的那半邊眼神示意。我一點也不明白他想表達的意思，〔可能是跟我說以前沒看過漫畫就算了，把事情暫且擱下，先研究這本小說。〕當下我接過來略翻內容，大概是關於某人如何訓練自己紀錄自身經歷的瑣碎故事。此人隻身長途旅行〔又好像是被閻王判決在旅行中輪迴〕，沒事就找碰巧坐他旁邊的乘客搭訕，邀人下場玩一種遊戲。兩個人互相出題，一定時限內必須編出一則生活瑣事〔例如羅曼史。你在讀羅曼史（浪漫故事）的時候，手指是輕輕愛撫頁面？（用指尖來、回，上、下在書頁的眉、睫毛、鼻、嘴，臉頰和身體，撫遍全書的輪廓。）還是粗魯沒情調倏地翻過去？〕你講完輪我〔好，這下換我出題，一個人玩的遊戲。小時候的玩伴升上國中，徒然只留下我一個人孤單在自家後院圍牆裡自己陪自己打發時間，因此發明多種一個人玩的遊戲，其中最常玩的是一個人扮演棒球隊已方9名和對方另9名總共18名球員＋教練經理裁判現場實況轉播名主持人。首先撿拾碎紅磚，在地上畫出整齊方格子當計分牌，順序將球員名字填入，第一棒是小偉，第二棒人參，第三棒是我自己＝正與當紅玉女明星談戀愛的特快魔球投手郭泰源，第四棒強打楊清瓏……第九棒是瞎了一隻眼睛的朱家老二。先撿一堆大小適宜的小石子水泥塊堆成小丘晾在一旁，左手任選一顆向前輕抛，高度最好在膝蓋大腿之間，右手持破洞的羽毛球拍向後高舉，肩膀帶動手臂，以正手向上撈起的路徑順勢扭腰，揮棒將小石子拍出圍牆全場歡呼隊員紛紛從休息室出來列隊迎接逐個擊掌灑紙花丟彩帶慶賀全壘打。若小石子從球拍網眼破洞掉出＝揮空，記一好球；至於未能擊在重心，小石子與網繩擦邊形成滾地內野高飛算一壘安打二壘安打三壘安打封殺出局或傳球失誤全憑自由心證，有時也下達指示犠牲觸擊強迫取分盜壘打帶跑。我一直閉門在家，往往一個半局打幾十人次，一心一意往連續9人上場都擊出全壘打落花流水三十比四十，四十比五十，五十比六十，比賽永遠結束不了的目標勤力鍛練。〕我講完輪你〔我直到父親去世後才取得駕照（詳細始末暨我心中感到的遺憾之情先前已經敘述過了，可我若有機會還是會想再詳講一次。重新改編不同段落間的前後關係，儘可能再多添加安排一至數個橋段，情節，或隱喻。）幾天後出門，天剛黑駛上高速公路，臨近收費站才看見距離收費閘道前面幾步，有兩名警察並肩立在安全島上。我莫名緊張起來，無法駕御車輛駛入正確車道。方向盤向左，撞上突出的路基，好不容易扳回來，向右，又差點撞上臨時樹立停車受檢限速5公里的標誌牌。高瘦穿夾克的警員朝我揮手，示意我靠邊停車。熄火，拔鑰匙。我手指顫抖得太厲害了，無法順當從皮夾取出證件，另一位矮胖留小鬍子的拍檔見狀，出手將我的皮夾拏了過去，徹底翻找後以無線電回報後勤中心請求協助調查此人身份。又命我下車，開後車廂，矮胖警員持手電筒向內探照，裡面有一堆我上高速公路前才在舊書攤買的諸如現象學的起源與歷史，新啟蒙運動，哲學與權力的談判，變革時代的哲學場景，以及後馬克思主義的什麼什麼又什麼什麼之類的哲學書。兩位年輕的警察憑直覺斷定這人一定有問題，每本書都拿起來快翻，又探身進車內嗅聞味道，仔細搜查後座，一人把手指伸進細縫，另一人翻掀地毯查看是否藏匿什麼物事，最後清空副駕駛座的置物箱，像電視警探劇那樣把一干雜物整齊擺放在椅子上。太奇怪了，為什麼這個人一直發抖呢？喂，你不要害怕呀，不如從實招來，到底為了什麼事情抖成這付模樣？折騰了好久，檢查不出問題，只好放行，囑我繳費後離開。我上車，發動，起步，因為手太抖了，方向盤不由得我操控，擦撞到左邊禁止進入的橫桿，趕忙扳回來，又壓倒右邊的交通錐，就這樣一路歪歪斜斜忽左忽右扭著扭著離開收費站，奔向下一個行程。〕長短不拘〔熱騰騰最新的夢，或者容我從簡，單記一則在夢中閱書讀見的句子：跌入世間的孔洞，開出血色的花朵，云云。〕豐儉由人〔其實我早說過好幾次了，關於寫信這檔事，第一，我有病。其實光看我寫字的句型和國語文法就知道我有病。閒著沒事，故意拖得老長——可是我不覺得長呀——一點節制也沒有，徒令收信者感到困擾。第二，我以前跟人寫信，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只寫一兩句短語，現在一心想練習寫長信，把心上生出在紙上盤算還有臨時插入的意念完整寫出來。所以請筆友不要為了平衡天秤兩端去計算字數，用中國會席飲宴粗人勸酒的術語，我乾杯，你隨意就好；或所謂豐儉由人——有次去台中，把這座城市所有舊書店按網路達人整理出的名單徹底搜查一遍，覺得有些路名例如向上路、進化北路念起來很好聽。從主打與張大千略有淵源如今早不存在的那間牛肉館子出來，旁邊走幾步是一間杭州菜館，沒吃過，也不懂要吃什麼，但喜歡那種六、七十年代小館子鋪地磚還用毛筆自沾紅色油漆把主力菜名寫在牆上的美學佈置。雖然已經八、九分飽，也過了一般人中午用饍的時間，還是進去坐下，假意翻了一陣菜單，每頁上方用扁額喜慶花邊圍起楷體印刷字，就寫著多寡隨意，豐儉由人，還加畫了幾串鞭炮當裝飾。想起曾聽金庸小說裡的人物提過，上杭州菜館只消看龍井蝦仁如何如何，當下就可確定廚房師父手下究有幾分斤兩。一個人就單點一碟，沒其他湯菜，連白飯也免了。一會兒上菜伸箸挾了幾口，抬頭才發現廚房大師父率二、三把手、學徒、弟子每人兩臂環胸擺出架勢嚴察審度我的表情是否有所不滿。看我安靜吃了小半盤沒有作聲挑剔吱吱嗻嗻瞎犯嘀咕，這才施展表情如宮鬥劇女角一樣揚了揚下巴，暗哼一聲，一群人垂手轉身，蹬蹬蹬一個跟一個，魚貫回廚房去了。〕有緣與他共乘一車的旅客到站下車，有人好心陪他來回講了幾則笑話；有人訕笑冷哼，隨口客套幾句場面話蒙混過去；有的乘客根本不理采，〔這時他就自己一個人翻辭典玩，一人兼飾兩角，說者與聽者同一。這事暫且不表，不然按我的毛病，但凡說一件事免不了用破折號穿插幾件臨時想到的事，前後事由宛如夢中情節段段不相連續，一逕由破折號將旁生歧長，其附枝又處處孳蕃延繞的冗餘蔓詞銜串起來；或者又如置身一座大廈內部，每走幾步就遇上旋轉門，連續幾陣呼嚨框啷，框啷呼嚨，搞不清楚將人帶往什麼方向。更且每每意猶未盡，又動輒以括號加注，讀者都被我搞瘋了。〕也有人才剛坐下就被他的瘋樣嚇到，深感厭惡，唾之辱之眥之諷之〔這些且不必提了。〕新舊旅客頻繁上車下車，他持續不懈向落坐的乘客賣力搭訕，百寶盡出，只為誆人陪他玩同一款遊戲。在時間的輪迴裡，這人上車，那人下車，他則永遠坐在位子上，仿一千零一夜每晚說故事的雪赫拉莎德定下的規格，妄想但憑一己之力，寫出一本涵蓋他一生賴活，徒呼負負見識此一時代的瑣碎經歷——你說我輩凡俗，除了不登大雅之堂的瑣碎〔我多麼不捨得這些事情注定只能在時間的迷霧中任被湮沒呀〕，還能經歷什麼參贊歷史的真格大事呢——將每一時刻分秒全都逐格放大，予以工筆細描的人生瑣碎大全集。


　　　　　　　　　　（2）

　從英雄的資源回收舊貨店出來，突然又想駕車一直開一直開〔仿日本綜藝節目，以只限平面道路，避走高架國道，朝著一個方向能不轉彎就一路開下去為原則，坐在駕駛座上朝世界闖蕩，連續十餘小時，直到全身酸痛脖子僵硬眼睛睜不開了為止。〕這次我一直開一直開，直到柏油路䀆頭右轉駛進四周都是蚵田與漁塭的產業道路。海風強勁，我在呈棋盤格子狀分佈的引水道間按電線桿上的編號逐條穿梭。先行直路，再走橫線。路太窄了，兩旁的海茄冬苦檻藍厚葉榕馬齒筧和土檬果沿路擦刮車門，一隻白色的水鳥靜止停在前面不遠的半空中，另一隻降落我面前〔等待牠離開的幾分鐘時間裡，我用手機上網登入google街景，滑來滑去換了好幾個街區，找不到在靜止的虛擬街景兀自活動，每次我想對著他喊お元気ですか的那個人。〕一個頭戴安全帽的青年郵差比照此地婦女用花布將頭臉整個矇蓋起來，只露出一對眼睛。機車置物籃、腳踏墊，左右後側又各吊上一組雙層加折疊掛鈎的超大帆布袋，宛如馬戲團特技表演，滿載之餘又且向上堆疊好幾公尺，危危顫顫東搖西晃滿滿都是寄自各地的網拍包裹，等著送達這處島嶼邊緣消費者的手中。


　　　　　　　（3）

　回家的路上大塞車，轉進社區看到剃掉史達林式鬍子變成奶油小生的巴黎德州把豆沙色細肩帶的吊嘎仔翻起來矇住頭，下身直挺挺，從地下室停車場車道斜坡爬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