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把車速略為放慢,前面路口及其延伸一帶是附近三個鄉鎮兩兩交會的邊界,越過紅綠燈直行,隨即遠離幼時居住的鄉界,進入成年以後由兩條公車路線圈圍起來的範圍,屬於34公車行駛路線的綠色左翼;三叉口另一條路線右轉不多遠,可抵達我小時候居停的住所。從小學開始,我每日趕早搭乘幾年來反反覆覆好幾度局部變更路線的紅色31路,從右翼進入鄰鄉,跨區就讀。大概要到很晚,社會頻頻描述、討論,我才知曉自己住在一塊由異鄉人圈圍起來,俗稱「特區」的地帶。
每一塊獨立標示的地域,必定有其邊界。住在特區裡的人,只有當他第一次有機會站上邊界,轉身回頭看,始能確認自己以前所屬區域的存在。我自小生長於此塊區域內,起先並沒有特別意識到邊界的存在。好幾次參加村裡其他孩子組織的長征隊伍,循右翼的31路線去隔壁村子〔按行政區劃分,屬於別的鄉鎮管轄〕,或循左翼的34路線去另一個村子〔又屬於另一鄉鎮〕。對我來說,沿途所經的地域,盡屬未知的探險地,〔農田、紅磚建成的四合院,及鐵皮屋頂的工廠。無論房屋型式,商店販賣的商品,尤其生活起居顯示人們的life style,在這批尚沒有什麼見識的孩童眼裡,總是有一種不熟悉的陌生感。我滿腦子幻想著異人、他者,害怕突然有什麼物事急竄出來,嚇人一跳。此種堪可比擬觀閱恐怖小說、驚悚電影,隨著腳步邁出伴隨產生的不安與懸疑感,長大之後反向體察,或許是當時已感覺到自我在別人眼中是異人、是他者也說不定。特別是左翼這條路線,每每走到此刻所在兩個鄉鎮交會的路口,就是極限了。長征隊伍中包含我在內,半數以上的孩子,莫不敢再往前一步。就把既是槍桿又是寶劍的乾枯細柳條拖在背後,意氣頽喪地打道回府。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加快腳步往家的方向奔,趿著拖鞋趴噠趴噠,越接近速度越更加快,嘴裡也不自主喊出彷彿後面的鬼怪就要追上,內心感受無比恐懼與顫佈的淒厲求救。若干年後出席那場只有7人參加之rave party,拍攝個人肖像照時故意在斗室內擺出凝視遠方的某人(執行導演後來幫他選擇從一處掛滿吊曬衣物又堆積破爛雜物,確確實實已呈半廢墟狀的公寓社區出來,半身出離畫面,又轉回身來凝視歷史的前方。他開心說自己真的太喜歡這張照片了。)利用中華電信早期28k的播號網路,以每秒只有寥寥幾kb的速度,費時半年,下載了當時當時在台灣猶屬難得一見的塔柯夫斯基電影全集,得意燒錄一份給我欣賞。其中有一片《密獵者》——最近因為簡體中文出版了斯特魯伽茨基兄弟的小說原著,終於知道了故事梗概到底怎麼回事——以一處禁止進入的特區為隱喻,觀賞的時候心裡一陣忐忑接一陣忐忑,怦咚,怦咚,彷彿回到了小時候那幾次組隊長征,拎著既是槍桿又是寶劍,偶而玩教室扮家家也唰唰唰當教鞭來使的乾枯細柳條,跨越邊界侵入未知鄰里大探險。當下就想到所謂「特區」,如果並非禁止進入,而是不許離開,那怎麼辧呢?〕越過這些令人感到害怕的中間危險地帶,抵達與自己住家相似的聚落,外觀雷同的建築造型,居住環境,語言及吃食種類,整個聚落呈現的姿態,因熟悉而感安心。一路上因緊張而整付繃緊的身心,也才因主觀上友好的感覺頓時放鬆下來。
這些建築外觀雷同生活風格近似的聚落特區,入口多有一牌樓,進人中央大道右右各有小巷轉入成排相連的房舍。每戶人家以紅磚築牆,將門前一小塊空地圈圍起來,上插綠色、褐色或透明的碎玻璃,作為自家院落。〔院內多鋪設洋灰,亦有人家會保留一塊泥土地,種花植樹。也有少數人家未築圍牆,在巷內沿牆行走便會遇上一個缺口,沒去學校上課的孩童會聚在這塊空地上按季節流行玩紙牌、彈珠、粉彩色的螢光橡皮筋。〕門多檜木,漆成紅色。〔偶見綠色大門的人家,從來沒想過那可能代表什麼意義。〕兩側抹以石灰,形成視覺上的門柱,上有水泥橫板,懸有門燈。有些人家稍晚裝修房舍,會將此視覺的門柱以洗石子裝飾,或在自家圍牆上層改用鏤空的花磚,減少視覺上的圍堵感。對孩童來說,這一堵牆甚高〔其實它較成人略矮。我在牆內院子,可見巷道中人頭移動,但從來沒想過在牆外巷道行走的人,同樣也可以一覩牆內人家是什麼情狀。我未及長到超過圍牆的身高,結束棄學逃家一年十個月的流浪童工生涯沒多久,父親便帶領我家進行了我在有關自己聆樂史、觀影史、穿衣史乃至藏書史、早年的閱讀史中不厭其煩,屢次以工筆畫描述過的那趟距離七個公車站牌意義重大的搬家。〕巷道也寬〔其實只容學童二人並肩,成人就太顯狹促了。我小學四年級終於能夠伸張兩腿,跨牴巷道兩側牆壁,兩手撐持輔助,向上蹬步,至於高處。然而覽目四顧,又沒啥風景可看,只得再降下,返回地面,拍掉沾黏在手中的砂礫,不過如此而已。〕至於那條中央大道,在孩童的印象裡更屬通衢輻輳等級,一群小朋友們分成兩隊,足可在上面玩起棒球。上述提及幾個村落的小孩,日後多半就讀步行可至的學區國小,唯獨我與其他數人趕早搭車去距離7個站牌之外+步行越過鐵路還要走上老遠的鄰鄉小學,跨區就讀。一個周末下午,以附近學區國小田徑隊為主的一夥二、三十人群體在街上浪遊,進入村落特區,一兩位與他們熟識的同學出面接待。說著說著就佔據中央大道玩起躲避球來。這群人雖然與我不同校,但都是在校際、鄉鎮縣運動會中常見露臉的好手,穿著比賽專用飾有流線白邊的石青色跑鞋,代表了某種像我這種平凡學生欣羡不及的成就。比賽開始,球員搭肩拱背圍成圓圈,互拍手掌喊殺,隨即散開。先藉幾次頭尾高吊傳球預熱身體,距離越拉越開,遠非當時只會玩滾地棒球滾地躲避球的我所能想像。土黃色的躲避球突然短傳左側,再吊至對面,球員故意眼神斜睨他方接球,無須回正就施狠勁跨箭步扭身單手砸出一氣呵成。內場球員見強球襲來根本也不躲避,隨手抄起反身比狠猛砸回去。身子向上竄,兩腿張開避開一個彈跳球,落地後反身後退跐溜行進中接下另一個強襲球。吊球給外圍,往往會有伏兵躍起刧奪;若不中,落下時緊急伏地挺身避開超近距離必死攻擊,又再順勢地躺滾出,乘隙起身引來圍觀群眾朗聲叫好。不僅上場者個個冷靜判斷動作俐落又極富有美感,未有一人大驚小怪哎呀亂叫,面露恐慌神色,苟求逃難避險,而且種種躲避式攻擊、攻擊式防守,咻咻咻颼颼颼嘯嘯嘯,招術大膽精妙匪夷所思。現在回想起來,那場比賽所有球員表現完全超乎我當時誠屬有限的見識之外,目瞪口呆,在心上留下異樣的刻痕,漸始感知特區外面另有廣潤的天地。〔至於齊邦媛後來在她的自傳裡提到,『來台灣才見到躲避球,覺得它對人生有嘲諷的況味……只以擊中敵人數目定輸贏…好像在擁擠的地方消滅過多的人,自己才能生存。我心中一直澟然於躲避球的人生觀,悲傷地看著那些孩子在操場的塵土裡四面躲避,以免被擊中出局。』巨流河,頁337,所說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以上去鄰村探險的範圍幾乎是我在認識美里醬以前,自我經驗中所能去到最遠的地方〔現在上網用google map測量這段長征的距離,右翼公路通往的村子只有150公尺;左翼稍遠,橫豎橫,連續三段路加總起來,也不及400公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