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前衛果陀介紹我與Tom認識〔Tom是他小時候去芝麻街美語教室老師幫他取的名字，因為他是John Cage的粉絲，所以在網路上自然就以Tom Cage作為自己的渾名。〕我們站在舞池周邊的黑區講話。一邊小口喝酒，一邊交換彼此對音樂的看法。〔當時我聽的音樂以單聲道的古典歷史錄音為主，他則專攻現代音樂。我們的談話首先就是一個歷史上已故的大師演奏家的名字，對應另一個二十世紀現代作曲家的名字。剛好最近看了一本小說，《無可撫慰》，內容講述一個小鎮上的傳統仕紳，藉著培養駐鄕音樂家，想重建古典的價值。然而，他們出錢出力供養的音樂家，卻情繫反古典的現代音樂。其實這是普魯斯特用過的手法，此處略而不論。〕

　Severin Eisnberger / Morton Feldman

　Koczalski / Bernard Parmegiani

　Pro-Arte，Hotter和Panzera / Stockhausen，David Toop 還有Pierre Henry

　因為我不識外文，無法在真實交談中正確唸出音樂家的名字，史蒂芬利克還是瑞特；瓦瑞斯，佛雷西，BBS上也有人叫他哇雷茲。一連被他訂正了好幾次讀音，就不敢自由自在，自以為是，以自己在家，自己唸給自己聽的隨興態度妄意開口了。只好改用把字母拼出的方式〔A點SCHN，I然後TTKE，兩個T，BOU呃，好像是COU，然後RECH，字尾的拼法我記得比較多人寫成LIEV。〕再不然以「早期玩電子音樂的V先生」，這種從網路學來，一方面裝熟，另方面同時也可以避重就輕的指示句代表。〔因為幾乎每個人名都拼錯，連我自己都覺得從我嘴裡吐出的話語，未免欠缺實感。好像心房內在有個隱密的房間，不隨便讓人進出，一窺虛實，於是對外須要掩飾。而我也確實善於掩飾。例如他說某個性諧趣擅長搞笑的專家發音被人糾正，就開玩笑解嘲，胡謅Keith Jarreat是西班牙人，然後俐落玩了一手，應用rap的口技與節奏把這位知名鋼琴家的名字唸成奇斯恐哈。一時竟有許多人不察，信以為真。我說以前不知Berio是誰，從日本攝影雜誌中剪裁照片，為自己選輯的錄音帶製作封面——音樂家拿著一張照片仔細瞧，照片裡正是自己在同一場景擺出相同姿勢盯看一張照片，那張照片裡的照片……如此反覆延伸，無止無盡——剛好與我輯錄的音樂情調相合。又說之所以知道john cage的名字是高中時期，同學在桌底下傳閱的一本好色客雜誌，在一則提及john cage名字的冷笑話旁邊，有一張全裸女郎張開大腿的私處特寫照片，重點之處有一輪略帶朦朧陰影的黑色月亮正好橫空劃過。諸如此類，云云。〕

　DJ什麼與前衛果陀那小子在離我們稍遠處的暗區，以無法聽清楚說什麼的聲量交談著。他們以為我們二人相談甚歡，但其實無法分辨實況。Tom Cage始終正經八百講述音樂話語，而我卻一路退卻，漸被逼入了牆角。〔場子裡的音樂一直是代表準備中的MIDI聲，間雜悠遠繞樑的禪寺鐘聲噹一下。〕當時Tom給予我的印象，確是一個極端崇拜John Cage的御宅族。說話一個字一個字〔我覺得每個字中間都有停頓＝一個1／16休止符。〕沒有聲調也沒有節奏〔像是人肉版本的電子語音合成〕，又有時一句話沒完，停頓了〔一個無限長拍的休止符，不確定是網路卡住了，或他正在進行沉思。〕過一會兒你正說話的當兒，他不加提示也不等待空檔，直接從剛才停頓的地方插進來。於是他之說話就變成堪可比擬現代詩的格式，分行吐露。例如他解釋一闕由cage學生創作的獨奏樂段：

　　彈一個音，
　　一個可以挑逗的音，
　　然後再彈一個音，
　　去挑逗那個音。

　然而從兩人對話來看，當他說話的時候，我的呼吸，反應，腦中堆積未說的話語和肢體動作，也同步發生。如此紀錄起來更像是一份音樂總譜。兩種樂器平行發展，分佔一行，因為彼此相應，所以可以對照來看。我遂由此想到，若從我所在的那一角落聳耳細聽，可以把當天晚上現場談話、打鬧空白與DJ什麼為我們搭配的音樂等等等等，所有聲音、肢體語言、與抽象意念、紀錄者的評論，看成一份七重奏的樂譜。翻開這本想像的樂譜，並行的七行，由統一的時間軸調節，每一小節演奏時間相同，但所載活動與資訊量不一。例如，首先將我與Tom Cage各自看成一個聲部，各自的說話與動作就如同一項樂器進行演奏。DJ什麼〔＝第三聲部〕操控背景的midi，除肢體語言，偶而也會加進一陣強烈舞曲＋噪音炫技，又或自我吆喝幾聲。〔作為第四聲部的〕前衛果陀那小子，始終隱於暗中踱步，背著一個寫著Hard Core的螢光大書包，特別顯眼，兩手插在口袋，很少哼聲。若有人找他開講，他往往冒出一句口頭禪，the most beautiful sound next to silence。美里醬〔＝第五聲部〕不時進入光亮舞池的一角，獨舞幾個小節，或穿過亮區到對面另一處暗區，上線下線，在黑暗與光亮中交替進出。一會兒撩撥前衛果陀那小子，一會兒又湊在DJ什麼耳邊嘀嘀咕咕。我聽不見她說話，僅止於紀錄她的形象與動作。另有遲到二人，在樂譜開始的前幾頁，暫以休止符的狀態存在著〔若由七人其他任何一人所在位置為準，聆聽紀錄，亦如是。雖然在同一個現場，但依個人興趣關懷與專注力不同，大有可能成為以不同聲部為主，完全不同的另一闕七重奏。〕

　以下紀錄本來應該以樂譜格式書寫，但筆友天地的頁面不容許進行如此複雜的排版。為便於閱讀，只得儘量簡化。例如在一目七行指揮家眼中的第一聲部，停頓半拍之後，Tom Cage開口了，以平均1拍兩字，標點符號休息1-數拍不等的速度，

　彈　一個 /　音 一個可以挑逗的 /　音然後再彈 / 一個音 / 去 挑 逗 那個 / 　音。

說完這句話，剛好佔了六小節的篇幅。當時第五小節未完，作為第二聲部的我分辨不清他到底完事了沒？等不及就插話進來：

〔你應當把自己的說話錄音起來，以後跟人說話空白停頓太久，就可以拿出來墊檔播放。〕

Tom Cage說完上述那句，「音」字之後保持無言。當我說到「空白停頓太久」時，他亦逕自插入，自說自話，為便於閱讀，我把他用較之一般說話，語速顯得極為緩慢的聲音先行獨立，分行寫出，每行代表四個小節。

　我找到一把音準被弄亂，沒有

　調音的尼龍　吉他，　　隨意

　撥，單調撥，

　來回撥，亂撥，按

　順序撥，逆過來撥，密集撥，

　間格撥，輕巧地撥，死板地

　撥，急促地撥，緩　　
　〔與他說出「緩」字同時，我用正常說話速度調侃，你是個可愛的二元論者。〕

　慢地撥，把時間拉長
　〔此刻美里醬進入舞池，朝DJ什麼發牢騷：來點暢快的音樂吧。〕
　〔我也擅自接過tom cage沒說完的話頭代他繼續，當成橡皮筋那樣〕

　撥，　　　快速地撥，狂亂地撥，冷靜地撥，
　〔這段時間DJ什麼走到舞池邊操作機器，一陣具宣示性的強烈節奏響起，用遼亮銅管吹奏的搖頭樂?時爆響，流暢洩了出來。 〕
　〔美里醬身體動了起來〕

　像僵屍　原地跳　　那樣地撥，

　像河水　流動　那樣撥，像　　填表格
　〔乘著第一聲部兀自說話的時間，DJ什麼用肢體語言把一直在舞池周圍暗區踱步喃喃念著the most beautiful sound next to silence這句口頭禪的前衛果陀那小子招來身邊，遞麥過去，前衛果陀的嘴唇緊緊牴著麥，假裝口齒不清在背景做效果，the most beautiful sound next to silence。DJ什麼把這句話側錄起來，以機器人的聲調輸出，反覆倒帶幾次，the most，most，most beautiful sound，喔喔喔，喔吚喔吚喔，next to silence，silence，silence，silence。〕

　那樣撥，像　寫文章　或詩　那樣
　〔這時我用眼角餘光瞥見有人掀開厚地毯權充的門簾，第6人與第7人相繼進入。Tom Cage初時趁我吞口水，用嘴唇抿一下雞尾酒的時間罅隙，把話語權奪了回去。〕

　撥，　　　冷感地　撥，熱情地　撥， 把　聲音
　〔就在這時刻，他終於也看見遲到的第6人與第7人進場，?間停止遊戲，與熟視的來人打招呼。事實上之後沒多久，我看到第7＋1人＝麼小小鬼祟探頭進來張望。曉得他請等待果陀那小子代購日本動漫影帶和CD，尾款還沒付清，害怕人家催債。遂止在門口張望，向我揮手打過招呼，轉身就離開了。〕



　　　8. 堆積美學第2、3彈

　如果我把跟我媽去爬山，遇到群聚在半山腰山山頂涼亭竹棚下唱卡啦OK的中老年放到你的吉他背景裡呢？那我就要讓它們漸出漸入，再接上超跑引擎轟隆隆轟從遠而近由近而遠變成三重奏。有一次我徒步荒野，從一處虛寂的隧道出來，聲音景觀瞬間變成各種重車與機械匯聚的工業空間。從明天開始我要把每天說的第一句話暗中記下來，一句接一句。你知道嗎，時刻總是在變化，我看書上說，音樂這一行其實是快遞業，一個裝滿東西的空箱子。

　〔去年這時節，我主動寫信——每每宣稱個性自卑，既害羞又臉皮薄，向來都是被動等待站友寫信給我，不敢主動寫信給人。但其實也有少數幾次經驗，例如去年農曆年後上站，碰巧看到筆友天地某位站友說他喜歡前衛音樂，就遞信試探對方有否通信意願，就是一次典型失敗受挫的經驗。我說本來已經開始收拾打包，決心要離開筆友天地了。看到他的自介，先去陽台上聽了一會兒他介紹的音樂。幾乎與我按下iTunes播放鍵同步，我住的樓宇某戶鄰居正在裝修，傳來碎石機擊打水泥牆塊的震動聲響，還有磁磚被撬起，掉落地面摔破的聲音。我敘述自己青少年時期開始聽的音樂類型，從最早期的前衛搖滾到有些邊陲音樂家根除流行歌曲旋律調性和主副歌結構，拿起樂器猛敲亂彈狂吹濫奏；或者更走偏峰，乾脆連樂器也丟捨了，隨便從地上撿塊生鏽廢鐵空罐頭餅干盒，像和尚念經從頭到尾單調敲擊；一直到後來引入電子器材製造出噪音，所謂電音。這時樓下商店年後開市燃放鞭炮，引起小孩哭鬧＋陽台外汽機車大客車垃圾車＋里長廣播＋社區保全出來指揮交通。趁著打樁拆房子的工人停下機器午休，我回到室內。電腦自動彈出廣告視窗，網紅示範遊戲嘶殺不絕於耳，我進屋熱剩飯剩菜端著碗筷一邊吃一邊看電視。我跟這位站友說，我很久沒聽音樂了，最多就是回家路上經過廣場地下道，碰巧遇上學生下課玩跳舞機練習街舞就停下來，不然看人在夜市唱投幣式的卡啦OK、身上有帶錄音機就錄一段他們的聲音。靜巷裡傳出小孩練習鋼琴聲、廟會遊街選配的電音、餐廳美食街播放的輕音樂或現場演奏、政論節目幾個名嘴吵吵嚷嚷，我把提到的聲音錄下來，混在一起，同樣的梗又玩一次，完成堆積美學第二彈，問他要不要跟我寫信。〕

　一張全部採用回聲，逐樂句演奏然後剪輯拼回的唱片。在抽真空的環境下戴氧氣筒穿防塵衣演奏，附樂譜。設計分別給左腦聽的，或給右腦聽的音樂。利用電子裝置把氣味轉換成聲音。有人利用魔術方塊來作曲。

　一個念頭產生了，沒有能力實踐，任它流過去了，一會兒就忘記了，等於棄置在地，實際上一點用也沒有，只是空想而己。此後我越來越少聽音樂，以致到頭來，有很長一段時間，完全不聽任何音樂了。〔在我嘮嘮叨叨進行的自傳敘事中，曾經不止一次記寫我聽音樂的最後場景。那幾年裡，從早到晚坐在客廳沙發聽唱片，茶几上堆滿了兩個星期以來吃剩沒洗與打破的碗筷杯盤、果皮、便當盒、飲料罐、保特瓶、泡麵碗、 幾隻酒瓶、零食空塑膠袋、揉成糰的紙屑，打翻掉落早已經發霉的食物碎渣、各種垃圾廢棄物都儘量往桌面上堆，還有幾本書、CD和照相冊，好幾個菸灰皿滿了又滿，一隻高腳的紅酒杯兀立在圾圾堆中，想到就拾起來啜飲一口。連著幾天我不淮家人幫忙收拾，想把這款陷溺於什麼之中的抽象景觀拍成照片。但一直只是陷溺地坐在那裡陷溺地想，心心念念拿相機每半小時拍一張照片，十天半個月後可接續成數分鐘一路跳動連貫的活動影像。但我坐在那裡實在陷溺太深了，直到家人受不了，出手把桌上清乾淨，我還陷溺在那裡連相機都沒起身去拿出來。〕來到筆友天地和人寫信，為了構想材料，先是坐在美食街試著錄下嘈雜人聲和背景音樂回家聽〔語音，聽見我的在場，前半〕，又在播放音樂的時候連同自己穿著拖鞋走來走去，開紗門，去陽台澆草，去廚房燒開水，摁熱水瓶，又坐下來打字的聲音通通一併錄起來〔語音，聽見我的在場，後半〕，以為擅讀詩者，不然就是有在玩哲學的，一定能從這些聲音中聽到作為純粹概念的我的在場。最後把幾天之內所有曾經聽見在我心上留上刻痕的不管什麼聲音匯錄起來〔去醫院探病，錄下監測病人心律呼吸血氧血壓機器發出嗶嗶鳴叫的聲音。一張去日本買回來的唱片從頭到尾只有一個人躲在麥克風後面咿哇喔啊，亂喊亂叫。龍祥電影台的節目單列了我想看的影片，準時開電視根本沒有，反而出現幾年前裡面有首洗腦歌被批成一塌糊塗的偽文藝片。一個自覺衰弱──指稱世界與自己──的哲學家三番幾次跑到邊緣城市小酒吧聽裙穿短短的謝金燕唱跳 yoyo 姊妹。晚上去誠意奉茶猛冒熱煙十個座位的小牛丼店，從頭到尾聽完一整張 Sade 的 Diamond Life，吞飲之間不時歪頭打量道地是條漢子老闆的品味。隔天去 MTV 看了只有畫面好看網路世代的青春片，走闖萬水千山的安生感覺自己到盡頭了，她用從小使慣的眼淚低姿態，撲進七月懷裡哭，以為你再也不理我了。七月心寒齒冷沉痛回擊，云：在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人愛你根本沒有人愛你根本沒有人愛你。回家摘出她們說的這兩句話，倉頡輸入連續流暢極快速完全沒有誤擊，仔細計算剛好按鍵一百四十四次。在遊戲廣場 VR 射擊室門口看幾個男女大學生嚇得要死，靠在牆邊蹲在地上淒慘亂叫，還有一個OL，槍都掉了還死命失魂抱著男友一直躲一直躲。發現收錄真實生活的聲音比例比較少，可知一天之中大部份時間都站在影視歌唱產業瞄準投放的靶子前面那也實在沒有辦法。〕 作為一封信的附錄〔＝堆積美學第3彈〕，交付網路，向天涯的方向投寄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