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趕來參加這場rave party的第6人〔我為如何標示他想破了頭，有關他的前史見於另處，不贅。後來因為一些事情，這位負責任、守規矩、凡事自己默默承擔的前乖寶寶，賣掉年輕時候全部的音樂收藏，失蹤了，再也無人知曉他的去向。有陣子聽聞都市傳說，這位前乖寶寶所藏全數唱片出現在某新開二手唱片行貨架上一一標價待售，特別是某張在本地音樂敘事中已成為神話的罕見唱片，我還特地跑去一觀。電梯門一開，正對著才剛揭幕不久，只由一人照管的賣場。抬頭瞧見靠牆擺放一個個條板箱堆砌成的展示櫃，頂上最高處——約略＝一般人家設置佛龕神明祖先牌位的位置——供奉了那張傳說中的唱片。主人表示此為定位自家店鋪形象，只供展示的非賣品。我閒逛睇看一會兒，離開等電梯時返頭看見主人急匆匆離開座位，弓著身體，一邊朝裡間邁步，一邊忙不迭地伸手搶著先解褲襠的釦子。我把電梯按上來待命，轉身回去店裡，在近門處順手抄起一個空的板條箱，豎在地板上墊腳。站上去，先在心裡掂了掂高度，模擬跳將起來的姿勢。暫且從條板箱上下來，後退兩步，轉身疾行，一二三，算好第三步右腳跨上條板箱，蹬起上躍，手伸直，剛好搆到唱片。像籃球員跳起來，揮出手掌掃掉一個眼看就要入網的球。板條箱倒了，乒碰，唱片也被我撥了下來，啪嗒。落地後我踉蹌趄趔了好幾步，撲倒趴地。我用雙手撐起身體，狼狽爬將起來，撿起跌落神壇的唱片，迅速逃離現場。此後時間一年一年過去，直到疫情發生前不久，家人帶我去台南玩。在成大旁邊的舊書店，發現新上架一整排翻譯小說，蝴蝶頁都有他的蒐藏簽名。楞在原地好久，從一個人內心仍有文學閱讀的餘裕猜想，他日子應該過得還好。〕說起他有次去某詩人家作客，發現這位詩人把自己最喜歡的書放在書桌旁邊同一個櫃子裡。遂跟詩人借了寫作用的兩張稿紙，攤平。從那格最喜歡的書櫃中任抽一本出來，任翻一頁，任選一個詞，或簡單的連語，最多半句話，剪下來，貼在稿紙任何位置，然後把書丟一邊。書櫃裡的書都檢遍了，也剪爛了，最後自己再出手，略為加工一字兩字，一首詩也就寫成了。

　當下一群人摸黑將室內凡長得像書的紙本冊子全都搜集起來〔喂，你包裡有類似書冊的東西嗎？〕美里醬湊過來，打開手機光源，照著不管什麼性質書冊的頁面。報紙，壹週刊，時尚雜誌，村上春樹，又一疊壹週刊，學生社團出版的刊物，一本不知為什麼出現在這裡的玄小佛，一個內裝可能是某人高中時期所閱全部課外書的紙箱〔軟性文學，席慕容、陳克華、蔣勳。〕還有一大疊全是英文我看不懂，只能匆匆瀏覽圖片的face〔總體說來，在此基地資料庫所貯藏的文字資源，以壹週刊數量最多。按當時某種時髦的理論，這本雜誌應視為某種社會詩學的地基。〕一時間音樂停了，DJ什麼也加入忙碌挑字的行列，用美工刀割下〔＝自我與某小姐寫信，發明從字典割字的剪貼工藝法之後，進一步變化出來的第二彈。不得已，只好再次不嫌詞費，為確有可能存在新加入的讀者簡作說明。話說某小姐要我寫信給他，這一差事困擾了我許久，後來想出直接從字典裡把個別的字一一割下，再另行貼上的方式——不是恐嚇信歪斜亂貼那種，而是美勞課有心整齊美觀，奈何不小心沾到髒污，加之手指拙笨貼得方硬滯重，卻也因此誠稚靜穆，總之精神有所流露，像鉛印打造一行堅貞不滅向上凸起的印刷句子。在以前，能掌握做為一種象徵物的鉛印字，是有著一種「了不得」的意味。少年為寫一封情書，跑去打字行請人打字＝仿公開發表作品之神聖莊重與模造出來的自我成就感。後來「文字」人人能使，再從字典剪字就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美學事業了，反而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關於一個時代隕落的驚痛感。「割字典」＝語言的貶值＝文字理性被切除聲帶的隱喻＝傳統哲學家皇帝在當前的大眾文化領域患了不育症。那些學問於今無法再受孕，或使人受孕。舊哲學已經耗盡了＝很久不再勃起，意義的能趨疲。後來躲藏筆友天地，這一梗同樣也玩了第三次（ 見2019年1月20日的文章，寫一封信），甚致去買了一本專門用來做這檔子事的辭海，云云。〕貼在一張忙亂中被踩在地上有兩個不完整腳印剪成明信片大小的紙片上。〔別選這個位置，朝這兒貼，往那兒貼。〕幾個人忙乎一陣，最後由我修飾了幾個字，打上叉叉，塗黑，又劃了幾個代表掉換位置的箭號，就成了下面這個樣子。

　（之一）

　做完早操
　身上帶有汗味
　偉大的領袖要求我們
　重新學習對明天的意淫


　　（之二）

　　停電
　　惡夢
　　不知為何你出現

　　長髮
　　倒映雨裡
　　舌吻
　　等於心神永遠失落


　　　（之三）

　　　黑暗空間
　　　暴力念頭
　　　葡萄酒色的線形光圈
　　　藥丸
　　　良心的金庫
　　　無表情的街景
　　　手指撫過毛玻璃的觸感
　　　女人身體的全部
　　　臥榻上的技巧性動作
　　　想寄給你的明信片
　　　冷冷凝結的迴響

　　　我寫下的每一個字都不誠實


　（之四）

　溫柔鄉令人卻步，
　時間一延再延，
　但我們仍一無所謂地，
　愛來又愛去。


　美里醬拿出隨身携帶畫四格漫畫用的自來水毛筆，紅黑雙色，又在現場蒐集一些主要剪自face等時尚雜誌的圖片，在明信片的正面或背面畫了幾幀隨筆速描，一人分一張保存紀念。〔後來音樂轟隆轟隆，DJ什麼拿出一支小鍵盤，按鍵選擇樂器，鋼琴、小提琴、尺八、三弦，古箏，琵琶，全部都可以改用一根手指頭在鍵盤上彈出來。他把鍵盤接上鐵盒子，輸入一個音，出來一串雷聲咆哮，金甲齊嗚，電射光線炸出，在室內小宇宙旋轉。DJ什麼不知從來曳來巨大金屬物件在地上拖行，一陣極其刺耳的鈒鈒嘎嘎，又駕駛挖掘機裝配特粗鑽頭拆除整座鋼骨結構的大廈，鍁鎚相擊，釗鉋鉸銑，錚錚錚鎡鎡鎡鏗鏗鏗鏘鏘鏘鎩鎩鎩鏦鏦鏦钂钂钂。不多久一口氣出動3台機器，把前線陣地戰搬來現場。迫擊炮加農炮榴彈炮咻咻咻砰砰砰，音符旋律俱被裂解。天神發怒了，雲端幾十支重低音喇叭齊聲助喊威嚇。宇宙終被裂解，進行重新輪迴大爆炸。就在新世界新秩序誕生的那一刻，DJ什麼把嘴巴湊靠近麥，心有成竹使出他在DISCO職業演出最受舞客歡迎的一幕，Th Th Th Th Th Th Th, This is New Order。所有人暈頭轉向，像起乩一樣齊把桌上紙張儘情向空中抛灑。我隔天早上回去現場檢拾，只找到上面這幾張，云云。〕

　DJ什麼把嘴唇閉緊，再瞬間張開，發出一個含著口水共嗚的爆裂音，經由電音裝置化成外星人的字母，透過預先編好的模組，改變頻率、振幅和音色，放大一千倍，由遠而近，以核爆音浪的型式傳送回來。詩云：有一條道路，自動駛向盡頭，無我的狂喜。

　每一輪升高一個半音，一直到上不去了為止，撲棱著翅膀墮落下來。每個音符都回返太虛了。音符的爪子將我們攫至高空，變身成和它一樣的音符。歇息的時候，音符們交換彼此在時間中的位置。

　在場的人把自我的情感品味，配合自發或被引誘的慾望，藉著節奏的掩護，全都都釋放到黑暗中，並不預知以上由文字當鬼的捉人遊戲中，承載著一個漸漸要從時代舞台退場叫做自我節奏的盲目的飛彈。射向哪個方向呢？又會撞擊到誰，誰會接受到它？砰砰砰，轟轟轟，慾望存在，聲音就存在。脫去意義的音符，幾朵靈魂擠在馬克士威熱力學箱子的小空間裡拼命用身體互相撞擊。

　樂音停息的時候，前衛果陀那小子向大家宣佈美里醬搬家須要粉刷，相約改天一起去她住處幫忙刷塗油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