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拍照的時候會將什麼事物移出景框呢？

　這條路當時並不多人知曉，僅是在新建高架大橋工程期間供知情者暫時通行的便道。路上罕見人車，可以沿著公所還未及架設紅綠燈的河堤，一路闖過兩個鄉鎮〔雖然繞了遠路，但縮短行車時間〕，直接抵達美里醬賃居的大社會。不知這條路線現況如何？就上網用google map提供的街景服務，把沿途景觀快速瀏覽一遍。發現有一不知如何分類是好的商家，將附照片的紙本廣告黏貼在木料夾板上，以超粗肥厚的顏體字寫著入珠！持久！增大！這幅附加三個大大紅色驚嘆號的招貼，用鐵絲纏繞數圈，牢牢綑綁在沿路每一座電線桿上。我對於這些物事身上發散的訊息沒什麼感覺，既不好奇，也不嫌惡。美里醬就不一樣〔她總說自己是很容易開心的人〕，一定會死命纏著我，回家取來刀剪老虎鉗子，合力把人家的招貼拆卸下來，帶回家貼在牆壁上，代替明星偶象熱門電影的海報，自行添筆塗畫不算，還會黏貼加裝實物，當作玩樂取笑的道具。

　在我最初和美里醬一起度過的那個夏天，正是流行短褲短裙的時代。作為一種情人間的娛樂，美里醬騎車載我四出閒逛，睇盡街上跨坐男生機車後座女生的大腿。〔可能也兼及儀式吧，又或是社會為還不太熟的青年男女，寫好主流性別劇本，提供可以按本行事，拉近距離的參照性共謀。〕行駛中的，停等紅燈的，或只是映襯在反光鏡上的影像。一個路口接下一個路口，一條街換另一條街，常常花上一整個下午的時間，跨越好幾個鄉鎮行政區域，逐大腿小旅行〔我曾借口用文字拍下照片，追憶了某次騎摩托車出門看女生大腿的行程。山頂公園很少遊客，野草都快比人高了。山下光聽名字以為是原住民部落的社區，實際扺達卻不見圖騰。一所沒有圍牆的小學，戴高禮帽拿拐杖穿小喇叭西裝褲的國父遺像幾十年背對街道一直站在那裡。以為宇宙間的每一事物都是每個人內心的一部份，結果好像完全不對。廟埕旁的糕餅鋪改以金紙香燭為主要營生，一群騎著機車四處遊逛尋找新鮮事物的大學生，可能覺得這一帶著實無趣，來回折返坦露大腿好幾次從我身邊呼嘯而過。〕
　
　這一則事後追記，置於「用文字拍下照片」的脈絡裡。拍照速寫的時候我們往往會把眼睛湊上觀景窗睇一下，查看作為拍攝速寫主體的那個輝煌之物是否位在重心位置，四周邊界範圍有否不必要的、不體面的閒雜物事應該移出？只消留下我們站在那個人工照明的場景裡盡情擺姿勢，光耀燦爛，路人莫不景仰羡慕。
　
　但凡人的視線，不管意識怎麼努力，號令自己清明起來，就算左右兩邊眼角只有些微瞥見餘光所及的範圍也全都計算進去，最多只有 188 度。站上任何觀看位置，不管怎樣，總還有好大一塊視域受自己的身形與默默的意志阻擋，尤其是自己身後所來之處，那一片燈光打不到的晦暗地帶。總是有些只在心上孱弱閃爍一下，就此消逝遠遁之卑微瑣碎的不體面成份，〔a.幼稚園畢業拍團體照，我與同學打鬧，跌進了水溝，全身濕透了。氣極敗壞的張老師抓住我的衣服下擺整件往上掀起來，我媽用洋裁剩餘的夏布縫製的碎花裡褲暴露在所有人眼前，褲腳一圈還打了時髦的縐折。現在拿出這張嚴整肅穆外表無異樣的幼稚園畢業團體合照，除了我自己，不會有人知道，在我體面的偽學士袍底下是怎樣一個裸著身體羞恥的記號。b.又或者青少年時期，出門前對鏡整裝，千思萬想今日行程應該不會有進屋脫鞋的場面，以為穿雙早該丟掉腳趾破洞的舊襪子無妨。哪曉得同學臨時提議去上流社會女同學家拜訪，凡此等等。c.與女校聯誼，獲贈一張1吋大頭照與寫在手帳本的電話號碼。我把照片浮貼在電話號碼的旁邊，被同學發現了，紛紛在教室裡起哄。我也樂得順水推舟，拿出編纂的故事大大炫燿一番，搏得當時一段難得漏臉的經驗。殊不知實際上我撥了幾次人家給我的號碼，對方固定會穿晚禮服上電視表演彈鋼琴的母親，每回總是語音親切異常客套請我等一下，待他去叫女兒來聽電話。往往這一等就是半小時，一小時，電話貼壓耳朵業已淤血紅腫，有時還能聽到對方小心拿起暫置桌上的話筒，傾聽察看我到底識相離開了沒有。當時我缺少社會經驗，不懂規矩，搞不清怎麼回事，卻又未敢擅自離開，就這麼與那位女同學的母親僵持著。一方心智幼穉，尚不識羞恥為何物；另一方顧及自身在螢幕上的公眾形象，不便開口阻擋拒絕，只盼這個不曉事的渾小子知難而退。雙方都沒有打算率先掛上話筒，按社會通行的規矩，維持人情世故的禮貌與體面。二小時，三小時……〕當時的我們不可能把這類事情置入景框，拍成照片，沒有誰會想去記寫、對焦這些事。根本原因就在於那樣不符合我們想擺出給人瞧見的姿態，更且沒有人偏好睇看這些著實有些礙眼的構圖。我們習慣在拍照和書寫中隱瞞部份經驗之流，〔網美踩入花叢攀枝拍照，畫面外花園的主人罵罵咧咧跑過來，這部份就無須讓人看見了；又或者桌上色彩繽紛的美食照，旁邊少不了沒有被框入畫面的黯黑色。〕只給人看我們願意給人看見的部份，而這些往往也恰恰是會引人羡慕，喜歡，景仰，敬佩，肅然起立，鼓掌歡呼的部份……

　我風雷電掣連續壓過幾個彎道，作為縣界的河流被人臨時用模板隔起，抽乾水，鋪墊好幾層石塊，築出一條暫時通行的小徑。我越河床而過的時候，車輪感受些許高低震盪，喀登喀登，突然出現在眼前的不再是這條路上已經看熟的尋常風景，而是我自己難以攤開向人坦白，事涉為人處世之人格與心志品質的不堪隔局。雖然是早已遠離過去的事了，但我今日仍難以抛卻面對那個不堪隔局所感到的羞恥與慚愧。而這些，一直是我在嘮叨書寫中無法輕易承認的東西。
　
　
　　　12. 出動回憶的拍攝機，回到事件發生的現場

　多數男生騎有腳踏板的速克達摩托車，兩腳自然打開兜著風，像林強和高捷在《再見南國》愜意蛇行，或《少年安》裡與顏正國交陪的那些呸遢啦。有些人覺得男生就是這樣，有些人覺得很難看。我是會特別注意隨時要把雙腿併攏的人。以前走在路上遇到熱心女同學主動表示願意載我一程，考慮抬腿舉高跨過車身姿勢不雅觀，就學電影裡的女孩要求側坐；又借人家的車試騎一圈，回到原點以前刻意將雙腿併攏，調整斜放角度，靠邊停車女同學虧我淑女好秀氣。

　每次騎車想到上述情事，嘴角就不由自主浮現心機得逞的微笑，並且下意識低頭檢查坐姿雙腿如何擺放。一邊騎車，一邊跟想像中的聽眾，把隨機出現在腦袋裡的下一則故事繼續說下去。

　有天深夜經過著名disco門口，看見美里醬的摩托車。就掏出紙筆，寫了一張紙條，「經過你的車」。按上述「拍照的時候會將什麼事物移出景框」的理論，出動回憶的拍攝機。這可不是要你坐在沙發上，重覆觀閱已經拍攝好的成品；也不止審視拍攝過的素材，重新後製剪輯一番。而是要求回到事件發生的現場，找出原場景中被刪除、或是移出視線景框的部份，重新還原，擺回畫面。我把擴音器貼在嘴上大聲喊叫，氣急敗壞指揮工作人員把寫入景框的範圍擴大，擴大，儘可能再擴大。時間的鏡頭往後拉，整個場景的可見範圍也擴大了。所有觀閱者可以看見我一連好幾個深夜，徘迴著名disco門外，先是隱身騎樓廊柱之後，接著從口袋掏出一張事先準備折疊成細長狀的紙條，繫在一輛才剛停好的摩托車左邊把手的後照鏡上。
　
　也就是說，那天晚上經過美里醬的摩托車，實際上誠屬演出性質。不僅取法電影，〔周星馳看到心裡發癢超想結識的朱茵走在前面，就用跑的繞一大圈超車到更前面，抓緊最後一點時間擦汗，梳頭，把衣服的縐折拉平，趕在朱茵經過的時候，若無其事擺出故作瀟灑的姿態和佳人打招呼。未料朱茵心有旁鶩，沒看見他。說不得，只好再跑一次，超車到更更前面守候。〕而且還不止於此。事實上，回憶拍攝機上頭的時間刻度一直向前倒轉，觀看角度也迭經好幾個圓周旋轉。比起那晚更早以前，有天下課後，我走出教室去取腳踏車，發現後來成為我家人的比利提斯在把手上繫了一張卷成細長狀的紙條。打開一看，是臨時從上課的筆記本撕下來，不僅邊緣呈鋸齒狀，很不整齊，下半部也撕壞了。力量沒拿捏好，斜斜向內，似一塊摔破了的鏡子。紙上以她使慣用的BIC原子筆很隨興地寫上「經過你的車」，又用紅色唇筆畫了一個像少女漫畫某角色，頭髪裙裾邊角延長出去，繞著圈圈呈卷卷狀的LOVE。這頁臨時從筆記本上撕下的紙張我保留了下來，〔我總是想像相機畫素一直不斷在進化，4K，8K，16K，32K，64K，128K，256K，1024K，終於有天可以將我一生儲存的堆積擺放，全部保留起來的物件統統擺入一個像體育場館一樣的大房間，拍一張全景照。然後輪入電腦，精密放大。可以看見貼在後方牆壁靠右上偏中，那張有著口紅輕輕塗繪的LOVE是放在腳踏車塑膠椅墊上完成的，印出皮革紋路的字迹與紅色筆觸，所有細節拍得一清二楚。〕我把比利提斯演出過的橋段直接抄到我的劇本上，好幾個深夜故意在美里醬會上門報到的Disco附近流連，逐四個路口每個路段人行道上櫛比麟次排列的摩托車，比對車牌末3碼，438，569，257……〔可我是男生，沒理由動用口紅眉筆這些綺色的物事，也不好意思畫愛心，寫LOVE，用膠帶黏上一朵路邊摘的小花。考慮了很久，決定只多加一個網路通用表示開心的笑臉符號顏文字，٩(^ᴗ^)۶。自己看看，覺得這個笑臉和那一行文字的相對位置並未完美平衡，就揉成糰，丟進垃圾桶，再撕一張紙，重新製作。這次寫字筆畫太過嚴整，恐怕美里醬從字跡識出書寫者在時間與情緒上的餘裕，並非臨時匆忙。第三次紙張撕得太平整了，第四次決定改用藍色的墨水筆……〕
　
　繫上紙條之後，我在家枯等幾天沒有動靜，旁敲側擊也不見她反應這事，只好另外相約取書交換唱片錄音帶。見面後看見紙條仍繫在原處，一週以來美里醬每日騎車，竟然始終都無發現。〔後來我終於又有機會把這則不必向周星馳學習，世人多半天生就會的梗完整演出一遍。某次與比利提斯爭執不下，誰也不願比對方先軟化。如此，事情擰僵了，弄得頗難收拾。比利提斯推門出去，我也在她身後下樓，選另一條路快跑、闖紅燈，搶先趕至公車站牌。遠遠看著她拖曳很慢的步伐，每一步都似淌著眼淚。我斜倚在公園花圃的邊牆上，擺出跟周星馳在電影裡差不多同一款姿勢。待她走近，先是說了幾句閒話，然後長久的沉默。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尋到適當機會順理成章把拳握的掌心打開，一把臨出門前匆匆抓在手中的彩色糖果已融化成濕黏噁爛一片混濁的漿汁。〕
　
　有可能從這裡開始，重新講述，進而瓦解之前所有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