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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 一紙脆黃的秘密

 天色全亮的時候,清脆小鳥嘰嘰啾啾亂嗚亂叫,沒一會兒隨著急駛而過的機車引擎,等紅燈待轉連袂咆哮的車陣,由近而遠而逝,全都飛走聽不見了。

 此後我總是待在外面,疏離看著這個社會〔感覺自己格格不入,並不隸屬其中。我沒辦法想像自己和幾千幾萬人穿同款式應援衣,去球場齊聲吶喊歡呼囂叫痛哭流涕,體驗社群同心感;又或去演唱會和另一批其中自然也有不少重覆又是幾千幾萬人拿螢光棒隨著音樂搖晃、跳動,心臟共振。去升旗團拜的場子,選舉的場子,慶典、燈會,營火晚會的場子,宮廟儀式的場子,同學會忘年會生日宴尾牙聚餐,還有種種須要跟人鞠躬握手遞名片的場子,這種事我永遠也學不會。甚致要我站到隊伍裡,露齒微笑和大家合拍一張團體照都感到很為難。〕難得跨越七個外圍鄉鎮,進入大社會的核心。有次在我所躲藏的菜市場,準備左轉被一輛車身烤漆故意未加打磨,造型誇張轟隆轟隆的超跑擋住。換了兩次綠燈,才有幾個火辣妹子意興瓓珊慢條斯理從馬路對面踢踢踏踏走過來登車。一位鄉下歐巴桑打扮的婦人,升起鍘式車門走出駕駛座,怒氣沖沖兩手反插腰,聲聲催促她們走路快一點。

 春天才剛開幕很快就收掉的自助餐原址要開茶餐廳,昨天看見裡面有人吃飯就走進去,結果只是招待youtuber和網美試營運。一個穿淺色棉布襯衫繫一根細窄繩子當領帶的主持人,好像開研討會那樣拿麥克風出來做簡報,幻燈片打在下拉式活動螢幕上,餐點圖片都有紅圈圈+箭頭標示重點,一個啊來啊去口條不流利的女生把雷射筆的紅點不小心射在我臉上。

 忘了美里醬問我什麼,我率直回答,指陳她社會化程度不夠成熟,約略只到國一暑假。她很開心,就在冰箱側壁,用吸鐵壓著我用來登記跟我借書借唱片借錄音帶回家者姓名的B3大紙某本書的旁邊,簽上國一暑假。

 某年度最後一天,我和已經結成家人的比利提斯正準備出門去前衛果陀那小子的唱片行。比利提斯在浴室沐身,此刻美里醬打電話來,想把從我這裡借去的書拿來還我,〔這代表她想打上一個拖延很久的句號,讓已成過去的一切隨風而逝。比利提斯很早就教過我,女生將一段斲傷的感情擱進心裡,封藏起來。後來打算重新開始,多半也因為真的遇上想要認真的對象,這時候她須要一個象徵性的儀式。〕我說不必了,直接扔掉就可以了〔她能懂得我打算永遠要賴,欠帳不還,不成熟不理性,永遠停留在國一暑假的意志嗎?〕比利提斯好客,許多認識美里醬的人都曾來我家玩,他們彎腰側身想看清楚到底是哪些人借了東西,許久都不歸還。〔不!我不會告訴你的。〕那張紙一直被吸鐵壓伏在電冰箱側壁,積塵,煙薫,烘烤,日曬,不同墨水、顏色的字迹紛紛漫漶湮滅,日漸難辨〔像是譯解古代的碑文,支頤憑窗也難及於遠處〕,成為一紙脆黃的秘密。〔電影裡的角色搭敞篷貨車離開,忐忑凝視那些遺留在後,隨車輪滾動揚起的煙塵。〕


  17. 參觀書房

 三、參觀書房。他不像一般人很容易被佔據視覺的主書架吸引,登堂入室直接就踏上前去查看人家都有些什麼書。反而一進門就注意高高盤據樑下,由頂櫃疊起,緊緊貼著天花板那一區〔我家書房裡有一面位在樑下的牆,書架擺滿後天花板下面還多出 8 x 90 公分的空間,可以危危顫顫安置小開本的書籍,遇地震常坍塌倒下來。這件事我講過很多次,但總覺得有很多封印鎮壓的意義沒有完全釋放出來。〕高仰的頭顱側歪著,借書脊的顏色與看熟的設計式樣,辨識擱置頂上那些往往意味早期所有,如今派不上用場,不妨以「遺物之書」名之的類別。

 A.興高采烈要求我把東方出版社少年國語注音的福爾摩斯拿下來,讓他欣賞,懷舊,亞森羅蘋則不要。〔我爬上椅子忙活,先將壓在目標物上方,以薄冊形式出版,而我亦無能收集完全的中國歷代思想家、名人年譜和人文小叢書依次搬下,橫豎交叉堆疊一旁,方便復原擺回。這時他注意到掛在書桌旁邊,一幅由照片剪下的人頭拼貼。我說以前拍完一卷底片,拿去快速沖洗店交機器整卷洗出,總是會有許多照片不滿意,直想棄之而後快,不願將它們放進偶有須要拿出來給人欣賞的相簿裡。時間久了,積攢許多。我把這些廢片中的比利提斯全部挑出來,持剪刀沿人頭、身影的周邊剪下來,層巒疊嶂,身形相偎,合成一幅如百美圖般的拼貼畫,裱進畫框內。全部都是比利提斯嗎?把人頭剪下來,這…這…他摸著下巴剛長出來鐵青的鬍渣,想利用手指尖上的輕微刺痛召喚思維的靈感,不得。遂站開兩步,好像去人家家裡拜訪,主人說,這是我畫的畫。你也只能站在畫前用眼睛、表情,調動所有身體語言,禮貌客氣,認真欣賞一番。〕當時闖進我腦中的想法是,在我經驗裡,一般人雖然福爾摩斯與亞森羅蘋兩書都看,但有人獨是亞森羅蘋的粉絲,對福爾摩斯的感情相對就輕了些。〔拿我來說好了,亞森羅蘋蒐羅齊全,一書都不缺,而且每一本印刷版次都是我小學四、五年級閱讀此書正確的年份;福爾摩斯就始終缺少幾冊,版次也雜亂,其中有我還在就讀幼稚園時期的早期版,也有我棄學逃家輾轉地下工廠當流浪童工時期較晚的本子,但我從來都不在意,沒想過要上舊書攤蒐補完全。〕或者反過來,福爾摩斯擺前面,亞森羅蘋排列在後。這兩位角色在人設上有些很容易指認出來的特徵。亞森羅蘋是俠盜,故事中常有刧富濟貧的橋段,不僅對手常有貴族血源,審度案情關鍵也常依舊社會的文化慣例評判推敲。這些符碼指示了一個依附於傳統,與舊社會仍有牽絲連帶發展不完全的新時代。至於福爾摩斯,現代醫學與私家偵探二者均是誔生於中產階級新社會的職業,故事進行全憑角色智力推理解謎,最新科學知識往往具有舉足輕重的分量。如此,在它們的讀者擁躉之間——比如我與他——會不會也有對應一致的特徵區別呢?

 B. 重量級學者接著注意到,這些利用樑下空間向上堆疊的書籍中有幾本出租書,〔這次須要移動的先是一些社會怪譚性質,在一般書房中無法分類,往往難以分配到擺放位置的雜項。再來是一個叫正文書局的出版物。這個出版社的出版品多半是將49年以前大陸曾經出版或雜誌刊載的西方哲學與文學的翻譯重新輯錄編排,另有少部份文藝創作。剛開始出入舊書店,僅收前兩類翻譯,創作則不放在眼裡,僅此可以窺見當時我的想法。這些書籍,我未曾閱過任何一本。大概是因為自己不識外文,但對中譯西書又饒有興趣,認為一般出版品自然有人為之打撈,沒有價值的劣貨比較可能因無人聞問而流失,遂提早蒐藏。該書局當時為撙節紙張節省成本,印刷不僅字小,而且排版嚴蹙靡密,留白極少,更且不會有空白頁。在時間的浸蝕下,書脊封面很少不龜裂破損,每次碰觸都有碎屑掉下。〕輟學逃家當流浪童工的最未期,舊識中張帝與總統牌等人都離開了,另尋人生出路,只剩我一人無處可去。有陣子吃過夜飯會踅去小鎮市場邊緣紅燈區那邊租小說,打發沒加班的夜晚。租書店裡較為人熟知的那幾個著名作家系列都不合我的口味,看不下去。後來注意到一個可能是旅居東南亞華人社區的腥羶作家,署名白天〔另有同性質作者,署名浪客〕所寫黑社會時裝偵探小說〔奇怪這位作家於世紀交替後,轉型翻身變成與古龍並肩齊名之現代江湖寫手,由專走學術路線,譯介比磚頭還厚大部頭思想名著的陳曉林主事的風雲時代出版社,為他整理重出作品集,包裝成伴隨東南亞後殖民之歷史懷舊的一環,竟也引來讀者設立名為小流氓研究所的粉絲社團。因為我沒有FB帳號,系統不允我細看,待以後有機會再來了解他們的研究成果。〕後來捱到高中畢業,考完大學聯考,發現離我家這邊有點距離的老租書店還殘存幾冊五十年代的舊版本,趕在它結束營業前付了幾百元押金拏回家,自始就沒打算還,堆在書房靠天花板下面,擺平橫躺。下面墊了過時的世界名著五六本,上頭鎮壓再沒人提的歷史人物十幾冊,加入我的藏書陣容。

 這幾冊書的封面都像是古早電影看板手繪的風格畫,〔我現在但凡只記得故事最粗略的骨架,底下所敘述的內容如同我平日對電影、小說、紀實報導和思想理論,乃至我自己的人生,社會、風景與歷史,不管任一種類文本的敘述,總是根據自己想在其間建構出一種自己上場主演床戲連播之錯識聯結的意圖,妄意添加續寫。其典型的模式=好人又好色的浪子,別號黃領帶的主角羅奇與惡棍交手,雙方都淫䀆了在故事裡出場的所有美女。十六歲的小師妹、委身或色誘惡棍,又同時與浪子周旋的年輕女飛賊,豪紳人家半老徐娘的三姨太,還算輕熟女的四姨太五姨太,青春幼齒才剛上手個個騷到骨子裡的六姨太七姨太八姨太和九姨太。〕裝釘有出租書特有紅色綠色或藍色不等,印上黑色冰晶細密紋的厚紙保護。重量級學者把書翻了翻,背靠著書架,像小孩一樣坐在地板上,我也湊在旁邊一起閱讀。〔黃領帶羅奇去馬尼拉接case,第1頁才下飛機過海關就跟一個胸部超大穿黑色網襪緊身火紅超短皮裙+黃色裸肩小可愛的女子確認了眼神。第2頁冒出來小流氓討債把短裙妹壓在牆邊上衣撕破搓揉雪白兩球,羅奇出手解救,稍微打鬥了一下。第3頁就滾床單,用口舌雙手依序探索前戲如何如何,又云云云云。重要關頭發現對方是個變裝公主紅頂藝人,下面那根比自己還大,氣極敗壞狠狠扁他幾拳,頽喪回到住處苦於精蟲上腦無由發洩。第4頁羅奇開門後驚覺下榻酒店房中有人,躡手躡腳進入,拔出手槍用兩手握持對準浴室裡面傳來蓮蓬頭灑水聲的玻璃拉門,看見一個若隱若現的曼妙胴體扭來扭去,覺得喉頭燥熱。這時拉門由兩邊打開,第5頁曾在上一集和他偷情被師父處罰禁足的小師妹赤裸火辣,身體沒擦乾頭髪還在滴水泰然自若一點不顯扭揑,說她把曼谷那邊事情了結之後,隨即趕來為心上人助拳。第6、7、8、9,10連續好幾頁都是寫身體發燙眼神迷離翻雲覆雨獻身追隨,剛好喝令當天下午爬上腦的一窩精蟲列隊看齊,分前中後三梯次全都射了出去。〕重量級學者說他出國開會,有位荷蘭人提交論文發表,討論CD-ROM互動式遊戲,其中一種類型,故事大綱與此段敘事頗見雷同,云云。

 c.這塊位在天花板下面8 x 90公分的地方,儲存最多的就是40開本小冊的口袋書, 商務人人文庫,文星叢刊,仙人掌叢刊,三民文庫,水牛文庫,其他還有大林、傳記文學、牧童、水晶、東海、開山、哲志、駿馬、普天、大江、達達、幼獅、正中等等。字小紙薄,我按出版社圖書編號逐冊蒐集,〔不少文本的身世都歷經數個出版社,換了不同顏色的封面重覆推出。〕但幾乎都不曾拿起來閱讀。像是集郵,集愛國獎卷,集球員閃卡,集寶可夢,集本地所有碗粿,所有肉圓,香腸熟肉的攤子和早午餐。911地震的時候,當晚我聽到書房裡面隨著天搖地動轟隆轟隆,接著嘩啦嘩啦連續徹響了好幾十秒,最後才寂靜了下來。當下不知發生什麼事,心想或許是所謂心電感應,說不定美里醬騎車回來找我。結果並沒有,就不想收拾。拖了好幾個月才把崩塌一地的舊書,按出版社不同叢書系列與開本大小,先在地上疊成十幾落,再拿一張底下有用毛筆字寫我父親名字,雖然字跡磨損但還算是能清楚辨識,只不過卯榫搖晃頗有解體之虞的圓凳子,墊在另一把椅子上,爬上跳下,把這堆傾圮無用的書本一落一落擺回去。


  18. 即逝

 繞進市場裡有個新來沒見過的男孩擺攤鬻字,羽毛筆沾不同顏色墨水仿西洋花體字在筆畫末端繞卷卷兒寫方塊字〔像有一種漫畫裡面女生的頭髪。〕就把摩托車停在旁邊看他寫字。

 有一次我載美里醬從她租屋處返家,反方向跨越7個鄉鎮行政區域。騎至河邊,發現便道封了。只好繞路改道,不意闖進政府與建築公司聯手新造的小鎮四處亂晃,在棋盤格子橫豎垂直才剛鋪好的超大馬路連續幾個違規左轉,發現對向有一間煙火工廠,即刻連煞車也沒踩,直接180度大迴轉,過去買了超大枝的巨型仙女棒,一根可以點二十分鐘。火樹銀花拿在手上,畫圈圈,寫字,跳舞,念咒語,比手畫腳,你說我猜,連謎語都答對了好幾題,那東西卻還一直噴射不滅。美里醬陡然嫌棄煙火燃放時間太長,沒有即逝感。一點不傷逝嘛,無聊,不好玩,還給你。我把撕開的封口黏起來,堆在牆角櫃子與樑柱的縫隙之間,每逢過年打掃,就去查看還在不在?如此不覺日子流逝,度過了好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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