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四,談話。當晚天南地北談了許多,隔日上午因為已和美里醬約好,騎他的摩托車,跨越七個鄉鎮行政區去尋她約會,實在不想耗費精神於太過嚴肅的談話。未料重量級學者在我家住了一宵,隔日睡醒,並不急著離去。查閱當時所寫日記,明明我很少講話,〔一心想趕快結束這場聚會,騎車往美里醬等待的方向飛奔去。〕嘴裡只一味嗯.啊.咦.對噢.是吧.不知道,潦草應卯。然而,一方面因為日記的記錄者難免只從自己的感性出發,只記自己覺得有意思的話;其次,日記總是作為以自己為第一男主角的劇本,為保全自我角色出場優勢,利用事後增刪、補拍特寫、改變鏡頭擺放位置等等手段,為自己在書面上增加了不少戲份。以致這些事後經過可能不止一次整型修補手術,寫成易於反覆修改.doc格式的紀錄——事實上,就在幾個鐘頭以前,我從電腦角落一個叫做「在春風沉醉的年頭觀察」的.doc檔案裡複製出以下摘錄的文字,又還藉口校對錯字,持續增刪塗改修補了好些個句子。甚致貼上之後,回頭看看,又在所述當事人不在場的情形下,連續兩次把自己和他一起推進手術房,為兩人雷射除斑,電波拉皮,打胎盤素回春,如此杜撰了一些臉色、反應和姿態——看起來竟好似我與他之間有一場熱烈討論。
其實當日上午,重量級學者談興大發,一個人淘淘不絕〔感覺很像早晨思想勃起〕。我則懊惱自己被困在現場,不但無心對話,〔美里醬撥了幾次電話進來,詢問進度,催促我上路,又講了幾句不可考的色情戲語。〕不想聽他慣常講論的學術話題〔然為禮貌故,只得任他噴灑。〕此時心裡若非煩躁忿恨自己無能甩掉這位好為人師的多話男人,就是儘想著稍晚與美里醬約會,該挑哪一齣從三級電影看來,再經自己加倍續寫床戲連播的性腳本,預作排練後付委實際演出?像課堂裡的學生凝視黑板認真聽講,其實一門心思全都飛到不可告人的遠方,紀錄完全失真了。
a. 論上癮症。所云以酒食、購物、愛情、宗教等等替代性事纏繞,都是轉移執念=治癒的概念,〔可能有人敏感,會認為如此意味把人家看成有病,〕但應該不只這一種模型。換作是我,就會想猜想她作為在知識與觀念上已經啟蒙,認為貞潔之類所有要求女人對性保持矜持的態度都是父權枷鎖,所謂權力服從宰制關係就是壓迫關係。因為太急於要趕快打破掙脫,愈徹底愈好,〔當然唯有以身體實踐的方式〕向自己証明自己的進步性,遂以為跟越多人睡〔=原初概念由idea到practice難免產生的變形〕,就能越早過渡到性平解放的理想國。後來不知為何理想破滅了〔或者依我的解釋,睡了那麼多人,各種性別組合種族階級所有姿勢體位花招套路3P、5P、10P都嚐試了,連數十百人大規模群交派對也都參加好幾回,不管什麼情意結早該都打破了吧。打破了再回頭去看,其實也沒什麼。〕遂不再對性事有任何興趣。以上可以區別出兩種對照模型:替代,轉移與治癒 V.S. 變形,破滅,或看破=淡了。〔前者比較像醫生或衛生專家站在外部進行客觀診斷,說明病情的位置,後者則參考、照應了當事人剖析自我感受、自己解釋自己的立場。〕
b. 論新時代、新生活運動、新文化運動、各種代表新浪潮的辭彙,間接指示了作為基底之社會實體〔不是像歷史家斷代那樣可以隨便拿簽字筆輕鬆劃記指認〕的質變。對這些變化的意識或體認,往往經由具有時間刻度事物的引進,新產品、新科技、新地標、新的文娛模式或消費風尚、新的經營型態、地點、服裝、暢銷作家與受歡迎的明星,新的領袖、新的國際情勢,新的社經環境、國家在制高點位置發佈的新政策,統合成一個相對前世代來講可說是新的「生活與倫理的參考框架」。亦即把前世代在日常生活中以為理所當然之事給拗過來,糾錯、指正。若用政治學行話來說,就是日常奪權,製造國民。集結、奪權就是接管的手勢。〔手勢一詞是重量級學者的愛用語,怎樣怎樣的手勢,我也覺得這個詞彙很生動。這幾年去英雄的資源回收舊書店,追償以前歲月荒廢未讀的書。發現接下來幾年,這位重量級學者寫的多篇文章都用上了這個詞,就特別注意,想知道它的出處。〕
c. 不知道這樣說對不對?時代變了,認了,以前那些獻身,或雖沒獻身但以為理直氣壯的價值信念都不合時宜了,又沒能力跟自己的時代生氣,守著它們怕也不能再有什麼作為,只好放棄英雄夢,退到還算安逸的生活裡,出去遊山玩水吃好料,轉戰小確幸。不然呢?突然猛一抬頭,發現牆壁上寫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幾個斗大的字伸出鈍拙的筆畫,虎視眈眈看著你。猛然被歷史嚇了一跳之餘,也有著絕非簡單幾筆就可以說明的心情。〔菜市場裡的阿婆意麵去年頂讓後被新主人改裝成懷舊眷村風,進門就看到模仿小學生作業簿封面上頭國家至上,民族至上兩行突兀的對聯。光從這裡就可以看到時代轉換的文化邏輯。那種突兀感,套句橫渠先生舊日的口號,經過文娛改造以後的我們都被變化氣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