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在那剛好一整個夏天＋一整個秋天的季節段落裡，我頻繁往返來回，從半生匿藏的菜市場街區，穿越外圍鄉鎮，進入美里醬所在的大社會。約會結束後，循原路離開，回返社會之外躲藏。

　越來越少見沒有參加連鎖加盟的青年商店，連續彎路後出現的第一座交通紅綠燈，不太清楚供奉什麼神明的廟宇，歪歪斜斜私畫停車格的旁邊翻起攏好等待播種的菜畦子〔在我來回這條路上的那兩個季節，它始終沒有種上作物〕，乃至路面上的橫溝，接縫，隆起，此處凹陷積水，那兒堆聚廢棄雜物，堤防上的塗鴉，老五養雞，並且留下一支090開頭的黑金鋼電話，還有懸吊在大榕樹枝臂上盪鞦韆用的一截橡皮帶，一一都成為我之人肉GPS上頭具某種私己化參考價值的標記。有些我清晰記得，在距離老遠之外就期待早一刻跨越它〔作為總路程12分之3或8分之4.5的記號。〕有些一時沒有注意，等到想起時才發現早已把它抛甩在我後面。

　我再次打開google map街景服務，想查看這些當年插在心上的小旗子。以前沿途儘是工程圍籬黃塵滾滾的路段，現在都是河濱公園與自行車道了。赤裸上半身的練跑者後面跟著一二三四五六七隻小狗，騎著賽格威平衡車的直播主擺出手勢，籲請觀眾看看這一片美好的綠茵地。我找到以前指示養雞老五所在一個彎曲三折的箭號，現在已是一幅叫做理想天國的噴漆畫。作者保留舊記號未予塗銷，直接嵌進他的畫作裡。一群滑板少年打開好幾重鐵皮大門的藏寶櫃，取出遠古時代異星人來訪地球留下的一支智慧手機，正待將手指放上按鍵……這時畫面忽然跳走，進入另一個舊街區。我認出眼前景觀，依稀記得前面不遠處轉入鄉道，有間棲身在公寓二樓迴廊上的小宮廟，公寓迎向馬路的那一面外牆上，左右對稱安置一對飛簷，又3D彩繪了好幾根圓周頗粗的廊柱。興奮踩油門加速破風，結果還沒到，等紅燈卡在幫人代工做鉛筆水彩的工廠前。小學有個女生家裡不知跟雄獅工廠什麼關係，常常有一整盒別人買不到獨特花色的香水鉛筆，下課借同學放在鼻子下面一直吸一直吸。小學畢業典禮結束，她看我剛哭完鼻子吸吸抽抽，連村里長獎都沒撈到。就叫我跟在後面，步行到一處民宅的後門，喊了某某名字。不久出來一位阿伯，她神色顯得有些虛怯，似擔心會有什麼身影動作一時少了注意落進他人眼裡，但還是很有威嚴地命對方拿一盒王樣水彩給我。我從打開的窄門看到室內地板挖空，下面算不清好幾層樓一排一排藍色化學桶裡盛裝各種顏色噁心污穢的泥，立時感到一陣恐怖襲來，連水彩也顧不上領取，拔腿飛奔鼠竄回家。

　我騎著美里醬的小綿羊速克達，把控制油門線的把手旋轉到底，儘可能高速奔馳，爭取被重量級學者擔誤的時間。回想剛才在家中談話，〔若不是翻找出那些未設時限隨時可以修改.doc寫成的舊日記，委實也不記得這些偽紀錄。加之又寫得隱晦，藏頭去尾，不將事件和所涉人物寫出，如今根本不能確認所記何人、何事、是否真的發生。〕重量級學者醒來先是追問我怎知道購買這書？又上哪兒尋到那張唱片，〔我說自己是社會的化外之民，且在當下，為了使自己符合這個自我標示的身分，堅稱從不參考任何評論資訊，不過是在市場閒逛，剛好遇上而已，背後並無跟從任何旗幟引導推薦。〕去哪裡能剛好遇到？在同時遇到成千上萬的貨辦中又豈能那麼剛好，獨獨就挑出這件好貨？其間必然有個由資訊打造架設的物流通道。重量級學者言詞犀利，步步相逼，一層一層，迫我揭下自我虛構「化外之民」的形象。我頽然倒靠書籍與唱片共同堆砌的牆架上，認識所有文化消費，購買挑選的品味，不管大眾小眾，熱門暢銷或地下獨立，在生產源頭和本地消費之間，必然都有個膺任中介的環結，提供辨認、評價商品的框架。重量級學者又說他這些年陸續與好幾個出版展覽單位建立了默契，準備在適當時機推出不同系列的新時代大系。

　眼見燈號變換來不及了，我仍然執意加速搶過一個又一個紅燈。記得美里醬房間牆壁上掛了一根粗皮鞭，是前任房客女同志留下來給她當裝飾擺好看的，應該不曾為了歡場享樂的目的使用。印象裡她只玩滴蠟，床頭櫃上擺了幾根燭身燒得淋漓䀆致的紅白蠟燭，我說不要不要，她仍嘻笑呵呵強壓在我身上，傾了兩滴讓我嚐歡體驗。當燒灼的刺痛沿隆起的肚皮往兩邊滾落的同時，彷彿也?予了快感。我在這條路上奔忙，往往單手插在口袋，閒著沒事和自己的意志拼搏，以儘量不剎車換取一種流線型的暢快沿著往事飛馳。好幾次回想此一滴蠟橋段，為之添加細節，編寫兩造對話，以致後來在我的記憶中，美里醬房間裡到處點滿了蠟燭，火光粼粼閃閃。喜慶喪葬停電備用的紅白蠟燭，講究造形氣味的芳療蠟燭，以文具禮品形式流通，裝在玻璃器皿內的安全蠟燭，燒香拜拜專用的電燈蠟燭，去天主堂拿來祈禱用的小蠟燭，心形的，樹枝的，巨根狀的，插在燭台上的，以自身分泌黏在桌邊、床頭或地板上的，小鐵盒裝可以漂浮水面的，這些不同顏色造型的蠟燭叢林平常就以熱情流液乾涸後的遺跡型式擺在那兒。在我一路騎乘跨越七個鄉鎮行政區域去尋美里醬約會的過程中，不管從中間任一頁進入已閱讀無數次的故事中，對此一段經歷從不曾有疑。熱液滴燙的感覺如新，非常真實。

　然而現在仔細想想，竟又不甚確定。好像回憶受看過的電影與自我書寫干擾，以致現場被想像與說故事的意志覆寫。那天實際上好像只是拿出插在生日蛋糕上的五彩小蠟燭，聽指示往美里醬小腹上肚臍眼兒的凹陷處傾倒累積，有些橫流，有些結塊，正覺得她的淫聲好聽，此時電話鈴響，打斷一場性愛開發的實驗。又或這一段在電話鈴響以前，完完全全根本只是螢幕所見的演出。美日醬平日房間並未備置蠟燭，一切有關這個印象的來源，很可能只因我沿路對著一位想像出來伴我馳騁的聽眾，一再嘮叨講述，為之深刻描畫。我一邊騎車，一邊因為熱液灼身，口中為之啊啊.唉唉.哇哇.喔喔.嘶喊叫痛，遂以為真有滴蠟這回事；也才進一步由此逆推，得到美里醬房間中滿滿都是蠟燭，火光淫淫的印象。

　我跟重量級學者說自己也想寫點什麼〔也許我真的能寫點什麼，不只光會寫信。〕於是就開始寫了。打算寫一篇類似「我的哲學大綱」這樣的東西。一個略嫌簡單化的三重辯証法，首先一個正三角形，疊上一個倒三角形……唉呀，不好不好，說這些太乾枯了，還是回頭說有次美里醬來找我，說起自己曾經一個人在家，門鈴響了，她剛好站在門邊就順手開門。前晚才見過的某君，笑盈盈手裡拿了杜蕾斯朝她揚了揚，一派天真靡爛跟她說：在樓下seven eleven 幹的。又說另個某君在社會走闖，總在皮夾裡放一枚杜蕾斯故意壓出一個圓印子，須要時亮出來作為一種資深上道者的身份証明。如此講了半天始終不相信我家沒有，我也不曾用過、見識過這種東西。都什麼時代了，快要而立之年的人，又一直不缺女友，說自己未曾與女人發生真正密切的關係，未免也太唬爛了。後來我和她下樓，手牽手兩小無猜靠她壯膽齊步走，站在便利商店很靠近結帳櫃台擺放衛生用品的貨架前，故作鎮定挑選──那番故意做作的舉止委實太超過了──逐每個不同顏色的包裝盒一一拿起，湊上眼睛細看小字印刷的說明，交頭接耳認真研究討論。當我專注察看那些關於產品特色之細字說明時，可以感覺見多識廣的美里醬，在旁邊以一種從荒唐低俗的諧鬧劇中漸次感悟那份原初被設定成王晶朱延平式的兩小無猜竟然是真的，世界上再沒有比三更半夜此時此刻在便利商店衛生用品貨架前，認真研究評量杜蕾斯產品的搞笑情緒更純潔更真實的東西了。她突然寂然無語，我反射偏頭察視，瞬間瞄睇看到她的眼神。嚇到了，趕快轉回去假裝什麼都不知曉，繼續碎聲唸出不同顏色紙盒的杜蕾斯彼此有什麼質性差異。心裡犯嘀咕，剛才好像看到她用面對上帝的眼神仰望我的側臉。仿彿她開始信了，只要憑著一己信念，是可以將原來僅是一廂情願搞笑扮演的兩小無猜化為人生的真實。這款堅毅貞靜的神情，很多年後我在泥娃娃眼神中又更清楚看到一次，仍舊倍感驚嚇。那天末了，我和美里醬選了一款商品拿去櫃台結帳，店員不知什麼事情忍俊不住，咬著嘴唇，最後還是和同事一起哇哈哈哈，嘩啦啦啦，兩個值夜班的工讀生笑得亂七八糟，翻倒在地。我靜靜付鈔，把結過帳的杜蕾斯和找零放進書包，全程保持無識無知鎮定狀態，但心裡覺得他們一定是在笑我。

　過了前面12分之7或8分之5.7的記號點，就是公所為便道新鋪柏油的終點。我順著路，把車騎上坡道，再越嶺而下，換堤防另一側行駛。上次那位執行導演準備了空拍機，嗡嗡嗡嬝嬝升空，劇組的監視螢幕上可以看見一輛孤單但卻堅毅的小綿羊50.cc摩托車，迎向不見䀆頭的河谷，直直向前飛奔，越駛越遠。AD輸入事先準備好的音樂，Rap節奏，Yo，漆，漆，漆渣漆，音量由小漸大。空拍機繼續升空，入鏡的範圍愈來愈廣，夕陽高掛遠山，摩托車駛上小徑，河床裡有一條苟延殘喘的細窄枯澗，兩旁都是近期開闢農地整出的鵝卵石，伴著饒舌念歌，我的前路綿延無盡期。

　Yo，今夜我在暗室，在凌晨三點的樓梯間，在伍迪艾倫的畫像前，在電視的螢光屏，在思維的性幻想。你燙了睫毛，嘟著小嘴，擦上唇膏，複誦我的句子。欲火焚燒思念，衝動與狗吠雜揉，此時一些美妙的想法則隨輕煙緩緩逝去。Yeah。〔其實我完全沒把握這樣的句子能不能、適不適合rap出來？可我騎車，直線加速，彎道壓車，當時耳朵中聽到的就是一個穿著帽T的男生，用HIP POP的方式唱出這些句子，唇齒之間，充滿了思維與慾念的交戰感。〕

　剛才說我無心於重量級學者早晨起床思想勃起，一個人自說自話。在假意聆聽的出神狀態下，實際上利用我輟學逃家輾轉於地下工廠當流浪童工這段時間，台灣影業主流的社會寫實片，與後來躲藏在壁櫃門後利用一小塊畸零土地所造出的秘室，藉著錄影帶行的1000元50支拷貝帶，看遍所有低俗港片，各自打發一段時間的縐褶。在這兩段時間裡，我從銀幕借來色情場面，日後逐步建構完成自己的性腳本。此刻騎乘路上，正預期著一旦這段路徑終了，抵達那塊四周被黑暗包圍只有中間打亮的平板區域，將會發生什麼情事。

　據說台灣最早人人想上的銀幕女星〔好像有個專有名詞，忘了叫什麼名堂〕，本來應該是陸小芬〔上海社會檔案發片宣傳期間，有同學把家裡大菊八開＝超過現在週刊兩倍大的雜誌帶來學校傳閱，裡面有一幀跨頁海報，女星衣服被撕開，胴體暴露在觀者視線──其實是她的眼神惡狠狠地瞪著你，可是當時年紀小，並不太懂。二十年後我去英雄的資源回收舊書店，他拿這本雜誌出來獻寶，攤平打開公然展示，然後要我掏錢買下。我臉皮薄，怕旁人異樣臉色，就先往旁邊擱著，拿其它東西蓋住遮掩，未料就此錯失機會，再也找不回來了。以後看到她穿一件夏天洋裝，專心玩彈珠台，這時口嚼檳榔，嘴角滴流一片血色腥紅的吳興國從後面上她，妖嬈消魂，想到那張海報，就懊悔得不得了。〕和陳麗雲〔我考完大學那天晚上──亦即在我之嘮叨敘事中，至屬傳奇的那一夜──因為沒事可做，就去菜市場兩片連映的二輪戲院打發時間，其中一片就是號稱完整版＋額外插播，當時已是N年舊片的黑市夫人──光是書寫自己好些年來持續接力，在腦海中幫它改編續寫的劇情就可以寫忒長一篇，可見其在貧癠年代之黃色電影市場經典地位屹立不搖。〕有些懷舊新聞還會提到陸一蟬〔都演大姐頭＝不是我的菜〕和楊惠珊〔這個人我就完全沒興趣〕，可我發育遲晚，對性事一直沒有開竅。延宕滯後許多年，才跟年紀比我小至少一輪以上的後世代一起看邱淑貞〔有次在英國大牌學者寫的學術專書上，讀到赤裸羔羊在有些地區國家成為次文化小眾崇拜的邪典片，上網暸解還真有這麼回事。youtube上常見分散世界各地的此片愛好者，一年幾次不定期預告，隆重舉行直播共同欣賞會。不過維基百科對於此片到底什麼地方吸引人語焉不詳，也沒說重點到底是落在邱淑貞演的小飛女床戲超多，脫得甚光，勾引挑逗因緝捕槍戰心理受創導致不舉，從此不敢再拿槍執勤的刑警鐵男，上床大戰，最終成功拔槍，朝同志女殺手射出幾發子彈；還是忘了是誰用一根長長狙擊槍的瞄準鏡，偷窺表演性質太濃的蕾絲邊性愛床戰好幾分鐘。〕李麗珍〔a.有陣子很想看李麗珍的電影，可是因為沒有人的電腦裡還把種子留著，所以下載不到。b.後來在emule 試著鍵入不同地區各種可能的片名與外文翻譯，這才成功下載到《蜜桃成熟時》和《不扣鈕的女孩》──早都在腦海意識自行為它們額外加載床戲十餘場，隱隱然以自我為主角。此後持續登入搜尋，是否有網友上傳新的分享版本，例如《蜜桃成熟時》後來出現比我之前找到500 MB，頭尾加總73分鐘──想也知道排定院線上映的電影哪可能這麼短──看起來有著更多可能性的700 MB版本，接著又有720 P內地流通長度相同的高清版本，3.2G的DVD修復版，或許有天終將會如願出現我之前未曾看過的片段。c.雖然這些懷舊的色情影片在錄影帶、出租光碟及有線頻道上我已看過無數次，但每次找到不同網友提供上傳更大MB數值的不同版本，仍不失滿懷期待，認為此番或有可能看見那些雖然早已重覆，但始終相信自己尚未看透的東西。〕

　台灣有沒有對昔時男孩們春遺之夢中出現的肉彈、尤物女星的研究呢？應該有吧？〔我不是指網路搜㝷，盤點九十年代三級女星淫聲浪叫不覺曉，這類以圖片主導附兩行影片資訊的部落文。〕不過我去圖書館沒找到。香港〔很多在學術會議上發表的論文大談香港色情片史，都從胡錦談起。我要等到很晚才在star tv看到她演的露骨戲，雖然修剪乾淨，但還是嚇了一跳。〕倒是常見人書寫狄娜和邵音音〔前陣子在英雄的資源回收舊貨店買到香港大學出版的一本研討會論文集，著名文化學者援引類似台灣美華報導銀幕透視之類的雜誌，女企業家狄娜出面侃侃談論當年所謂睡袍戲。原來喔，難怪港片五福星系列後來一直固定都有睡袍戲，半夜假裝火災誘騙穿睡袍的胡慧中關芝琳急急忙忙泡進浴缸；源出愛奴的黑市夫人陳麗雲也是穿薄紗睡袍把一干小毛頭觀眾嚇得目瞪口呆。〕套用從某本書上抄來的句子，每個年代都會有那個年代的黃色書刊和低級電影。順便也套用常識解釋這種剝削電影的存在論，有兩個顯而易見的原因：一是在光照得到的亮處，四壁禁錮，有人監看，壓力無處發洩，只得轉折去破落腐臭的暗黑小戲院；二是反映了女性威脅論，云云。

　即便我自知在這個題目上發言，可能有多麼性別政治不正確，但我還是覺得自己比較接近徘徊流連破落腐臭暗黑小戲院看黃色剝削電影那些人，彷彿以為自己能夠暸解他們〔這裡說的可不是同情唷！作為絕對虛無主義小子，當代文化詞彙裡面，我討厭的就是同情，憐憫。常見人使用這些詞彙，都是半截式概念，只有同情、憐憫別人的人說話，被人同情憐憫者出場都是可憐兮兮，生活有苦衷，都來不見他們在未安排的真實情況下開口說出他們對同情他們的人有什麼看法。以前有一本記錄五個貧窮家庭的田野筆記書，最近出了五十週年紀念版，台灣也有中譯。作者當年曾被問到，有沒有可能找來你書中這些落在貧窮底層的人，讓他們讀一讀你怎麼描述他們？他坦承沒有辦法，無法想像被他描述成可憐兮兮亟待人們同情救援的那些人看到他對他們的描述會有怎樣想法？後來以一位去底層臥底成為暢銷作家帶動全球同類型寫作的女博士，他在寫作過程中一直焦慮於文稿出版後自己難免也會被人問上同樣的問題，就搶先安排他書中設定成要被人同情憐憫的角色，無意中發現了自己臥底作家的身分，角色望著主宰敘事的女作家，女作家也望著事先已被設定為弱勢者的同事，面面相覷，書中的她兀自尷尬難受臉皮發燙了好一陣子。一直要到以sidewalk為田野，觀察從垃圾桶撿拾人家丟棄的書報雜誌擺攤販賣那位人類學家，才終於有人願意面對這個問題。這位人類學家在出版社印出校樣的階段，回到田野，請被他觀察的街友齊聚一堂，拿稿件請他們過目，若不識字，則逐字唸出與他們相關的段落，又請其中一位代表寫序，云云。扯遠了。講這麼多，可不是要質疑有人披上慈善的面具，面具底下攏是假，他們的同情與憐憫不純正，絕對不是，可別誤會喔。他們是高尚的，所謂半截子概念，指的是成為暢銷書的同情論述往往缺少從被同情者那一方的視線看問題，有人跑來說要同情你，憐憫你，可憐你，你會覺好受嗎？當然，有人會銘感五內，慶幸來了救星及時雨和活菩薩。但有些人則否，我好好的，怎麼被你看成可憐蟲了？只會覺得被人踩在下面，尊嚴不好過。麻煩去找真正須要他人慈悲才活得下去的人救苦救窮好嗎？我雖然活得辛苦不寬裕，好歹也自由自在，才不是你在以為我看不到的書裡描寫的那樣子。總之我想提出的問題是，大家不妨想一想，為什麼這個時代，同情憐憫這麼好賣？賣得這樣好？〕與他們同在一個國度〔這一定是美麗的誤會，我可是絕對正港如假包換的虛無主義小子，一切領域團體社群的化外之民，我永遠沒辦法想像自己有朝一日會歸屬、認同某個團體，沒辦法想像自己在群眾熱情擁抱下開始融化一心一德與他們同為一體。〕以螢幕的標準而言，很多人一輩子〔例如自覺各方面條件不佳〕或此後餘生〔總是有些老年觀眾在這些場所流連不去〕，自知不太可能有頂級的good fuck 的機會。〔所謂頂級good，就正向光明的社會邏輯而言，當然是誤導的。〕看看自己，才沒可能幹上這種女人，肖想都別肖想。遂只能在螢幕前，在腦袋裡一償宿願〔雖然哲學上有此一說，所有的性愛都是發生於腦袋中。〕你知道他們有多孤獨嗎？他們活在社會上，最低限度的fuck權，就是想像幹了一個像螢幕上那樣的女人，其實跟一般人想像遇到王子、公主、天命真子天命真女，展開一場深情浪漫一世攜手的愛情相比，沒什麼不一樣啊，同樣如此卑微。所以這種心態與之前討論亂想變身成超人蝙蝠俠變形金剛美國隊長濟公關雲長藤原拓海足球小將翼和史蒂芬周，希望自己達成理想化的渴望是一樣的，只不過這回他們投射的標的是不容登大雅之堂的fucker。〔在此必須主動把fuck昇華，變成一種代稱，符號，隱喻，而不限實指的動作之事。其實，在銀幕前亂想的時候，在我看來＝藉著在想像中變裝為一個fucker，獲得了某種撫慰，如此也就＝已被普遍接受，作為理想社會化途徑之一環的cosplay。差別只在於就著裝行頭而言，一個是實踐版的，另一個是空想版的，精神的cosplay。〕輸人就輸在這裡。
　
　很多人寫過性欲與書寫表達、口語說話若非顯隱同一，至少也是具平行關係的親族組合。例如說薩德是個『陽具隨時都挺著，且腦中隨時都有意念要抒發的人』〔＝思想精液全無遮攔節制，得以硬蕊書寫對準革命之後依然嚴峻無所鬆動之人為建制的禁區噴射而出。〕另一個可以想像居間聯繫的隱喻則是父親，作者與其作品的關係常擬之父子。我父親去世前最後幾週我在醫院幫他清洗皺之又皺萎之又萎的老人生殖器，並在他幾次急救彌留階段食用他病床旁剩下沒吃的醫院伙食。父親去世、泥娃娃離開我、我又從學校第6度輟學，三件事幾乎同時發生〔前後只在幾天之間〕，此後我就得了句子障礙症，很長一段時間再怎麼樣也寫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這個病癥延續至今，我寫的句子看起來長相總有古怪，似憨懵兒童。〕生殖血緣斷裂，性欲充漲轉失能，書寫表達遭遇障礙，這樣剛好形成一組互相隱喻涵攝的三角關係。〔一直記得那陣子精神愁苦，有天半夜睡不著就發了簡訊給美里醬，說什麼什麼你屁股翹得好高，我想從後面一下又一下用力抽插猛幹你，徹夜通宵換來欲仙欲死連續高潮幾百次，還有一堆其他有的沒的，云云。這通封被系統裁成好幾連發的手機簡訊後來沒有保存，不知怎麼搞的自己將它刪掉了。有時候想起來，會很想看到當時處在某種精神狀況下的自己，所寫下的完整內容，可是臉皮太薄不好意思去問人家手機裡是不是還為我留著這封簡訊。唉，這才是奈何。〕
　
　
　　　　　23. 急躁引擎

　在快速道路上飛馳，無法忍受前面佔據內車道的慢車〔也會在超市賣場對收銀員與排在前面的結帳顧客進行額外推銷或閒聊幾句感到不耐煩。〕凡事總覺得有一堵無形的牆擋在自己前面，意念想法時時受阻，關鍵握在別人掌中。只有在馬路上快速趕路，順利把一個又一個號誌將換的路口拋卻在後，驚險閃避擅過馬路的群盲，車速畫出一道率性快意武功蓋世的穿膛線，機智疾越阻滯在前的車陣，及漫步騎樓滿溢到路面的人流……空氣中所有阻礙物……誰也別想攔我，我是一個存在於社會競奪群戰中的窮忙賽車手，超、衝，催，快，連轉彎也不減速。

　有時候在路上奔馳很在乎這種明知只是假性的流暢和效率，因為生活中唯有這個時刻，速度能讓自己總是受挫的意志得到些許程度的伸張，在呼嘯的風中撈取一點獲勝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