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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繼續回想剛才在房間裡，重量級學者把〈我的哲學大綱〉已寫就完成的最前面幾頁接過去瀏覽。沒一會兒他猛皺眉頭，直說看不懂我寫的字；又反問我，花這麼多時間讀寫這些已被時代抛到後頭去的撈什子物事要幹嘛？我想像在一個之前尚屬試驗模擬，如今已差不多落實成真的虛擬實境裡，幾個獲頒獎章，晉升為一代碩儒的長老，搭配全息等身的電子分身被召來一間會議室，圍著剛登記註冊申請執業許可的年輕ID給予最後通關口試。擔任主持人的一號長老與主導論述的二號長老，以及分別在形式上扮演黑臉火炮手與白臉禮賓司的三號、四號長老，分別稱職達成系統分配給他們的任務，確實成功激起了拍桌論辯口角交鋒幾朵火星四濺與噗通一陣水花漣渏──您瞧，該有的身歷聲如臨其境的效果都做出來了──剩下來最後一點時間，就交給應邀客座充當人頭，只等會議結束跟著好久不見的大夥兒一起吃飯的五號長老負責打發。這位從頭到尾始終打盹沒說話的碩儒睜開眼睛，他為了緩和相對嚴峻的烤問氣氛，遂提出意在幫忙打混過關輕鬆應卯的問題：看你從體用神化種種理論層次對天人一本的道理做了很多分疏，能不能輕鬆一點，就自己生活中的平凡經驗，說說到底什麼叫做天命之謂性？年輕的ID說他每日打掃總是鄭重心情將桌几搬開，不隨便放過門後椅下任何可能被遮蔽處，以一種安然恭謹的神氣，依序把每粒塵土掃進畚箕……說著說著的當兒，VR技術高度擬真輸入的知覺數據讓他感到自己和那地上的塵土同一，被掃進了天地，卻一時掏不出、找不到堪用的言詞片語說出切身的體會。畢竟以上所說，在一干碩儒長老面前，委實也太卑微、太瑣碎、太不知所云了。於是那未被答出的輕鬆話題意外造成了尷尬~~~~出汗~~~~弄到電訊整個短路~~~~茲茲~~~~茲茲茲~~~~眼前轉瞬變成一片流行無序的符號與亂碼~~~~茲茲~~~~茲茲茲~~~~自此那未竟的問題一直留在年輕ID流放的身體裡做為一種 bug，不管用哪家公司哪套軟體怎樣更新如何修復也掃除不淨，至今仍不時從五臟六腑的深處冒出來騷擾。

　正當電訊短路~~~~茲茲~~~~茲茲茲~~~~那座花了幾年時間逐磚逐瓦構築的太虛擬境開始瓦解潰散的時候，不知不覺越來越接近美里醬所在的大社會。我滑行經過第6鄉鎮一間小學的後門，想及美里醬有天騎車載我在大馬路上沿街搜尋，進行睇看女生大腿的儀式。我坐在後座，迎著風，用半是叫喊的方式在他耳後說話。

　小時候第一次被人埋伏嚇破膽，就在剛才駛過懸掛「本住戶同意拆除危樓自辦都更」紅布條的下面。晚上補習回家，被幾個小流氓樣的人叫到工地的磚塊堆後頭，其中一位穿同校制服，頭髪留長，神情像地下搖滾樂手的某君，曾與我在國小升國中的暑期輔導短暫同學幾個星期〔至今仍可準確叫出他的名字，google 他的一生。〕他們揍了我其實並不痛的幾拳〔原來被小流氓揍並不痛，電影是騙人的，裝模做樣，對這點我倒是吃了一驚。〕我也自然順當以電影為模範，裝出龜縮孬包害怕死了的糗樣兒，任他們搜身，搶走我身上僅有的零錢。某君負責扮白臉，假裝拉住同夥，要求哥兒們暫時息怒。他把手鈎住我的脖子，施展明顯是以影視作品為食糧湯水羹餃，學來溫和相好的威脅示警方式，如果身上還有藏錢被找到，一定一塊錢狠揍一拳心臟。他翻我夾克裡層的口袋，趁便也看了制服上線鏽的姓名年級班別，假意在紙上抄寫，嚇止我可能萌生通報的企圖。我見他眼神猶豫了一下，好像對這姓名似熟非熟，識或非識〔還要再過幾年我才從 Neil Young的歌詞學會 Déjà vu這個片語，並且用做我的第一個網路暱稱。〕那天我沒敢認他，他則再三警告要我懂得識相，暫且放我平安離去。

　這是完全真實發生過的事，美里醬卻以為我為了某種目的隨口編纂。接著幾次我每坐上他的車，就把所知道小流氓的事蹟，以連續劇的方式，一集一集播報，進而成為睇看大腿整個儀式進程不可或缺的一部份。〔a. 我遇見你的第一直覺就好像遇見他了。b.那個難說他很像你，或你就是他的小流氓，果真和別人合組龐克搖滾樂團擔任吉他手，整團人馬都穿緊窄程度不可思議的西裝褲＋同樣完全緊窄合身，不留一絲狹縫的花或長條紋薄透光大翻領高級襯衫，在租來的地下室，撿拾人家新學期搬家換房間丟棄的地毯，層層圍裹，包成密不透風印地安式的帳棚，權充克難隔音練團室。c.再後來就是在報紙社會版讀到他和鼓手為賺經費去徵信社打工，派駐汽車旅館守候既久，自作聰明靈感飛來飛去，直接等在前門，見人出來就尾隨其後，隨便拿個牛皮紙袋在人眼前晃一晃，胡謅嚇唬裡面拍到你的非常光碟，云云。d.倒數第二次聽聞他的消息，是他去拍片現場找朋友串門子。因為太帥了，全身痿褻綺靡蔫爛，色彩更勝嗑飽大麻，眼神癱瘓迷濛的約翰藍儂。當場被看好在角色眾多的這部戲裡軋個第八或第九男配角——有點像賭俠大戰拉斯維加斯，劉德華帶著穿白襯衫的林熙蕾去現場看王晶拍A片，被驚為天人，要求即刻上場替補當明星那樣的狀況。他扮演多人一起吃飯，老是在桌下逐個輕觸人家腳踝暗中試探的精神藝術家。出場兩次，臉都沒拍清楚完全，同一句台詞倒說了兩遍：「既然你這麼坦白我也應該坦白」、「難得你說話坦白我一定也要向你坦白」。片名劇情橋段男一男二女一女二＋配角一二三四通通不記得了，唯獨對他所說這兩句，沒頭沒臉正大堂皇去倫理學無所謂，說不上誠懇囁嚅，只求低調不要惹事的印象莫名深刻。去二輪戲院估且不算，又租了VCD回家，反覆看了好幾次。〕日後美里醬幾度誇我是說謊天才，說她暗自觀察很久，發現我張嘴閉口謊話隨時信手拈來，前言後語總是深度吻合，邏輯系統從來沒有矛盾〔我想其中也包含了這則故事。〕不可置信，驚為天人。我老實向她揭曉之所以天衣無縫，沒有露出絲毫破綻，只因所說全都屬實，她怎樣也不肯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