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頭朝家人所在方位瞥看一眼,雖然確信她的視線瞧不見我的螢幕,還是假裝整理桌面,拿飯店贈送包裝重於口味,上面寫著一行榮獲全國伴手禮大賞的點心來吃,藉口移動一下,調整些微角度,不希望因為意識到自己正在螢幕上從事的工作有可能落入旁人眼中帶來任何忐忑不安的感覺。
我媽早先頻頻以休養度假的心情,住進將病房佈置成七十年代台北小康家庭起居室模樣的醫院。我一直以為她在這段時期養成的林黛玉病完全肇因心理問題。風俗的潮流幫助患者誇大了醫學檢查不出的疾患在自己身上造成的痛苦。哎唷,我不行了,站不住,扶我去床上躺一下。我打小學以來三天兩頭目睹我媽搬演這一台戲,日後留在心裡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的肢體動作與念白聲調雖然不是完全出於假裝,然而畢竟未能免於浮誇、神經質,跟電視短劇演的一模樣,顯得有些做作,很不自然。
只是,論及她這一番無意識的表演,〔潛〕目的是什麼呢?一個泛濫化的解釋不外是逃避妻子與母親的責任,享受被人照料呵護的待遇,對其中感覺的迷戀,就跟我從幼稚園起就很愛逃學一樣,無論怎樣也無法戒除。仿林黛玉、西施型的病厭厭姿態作為我媽的生活慣習=她的存在方式,這種型格之所以能夠成立,被社會認可,與老人、殘障、小孩,同列須要同情,受到特別照顧四大族群,其實可以追索出雙重的構成原因。
首先是大社會的現代化策略奏效,經濟成長使得流離來台孓然一身的男子單獨支撐家計成為可能。同時家庭=當時威權型政治映射的小宇宙。一家之主的概念是雙重的,男主外,女主內,專職家庭主婦就像夾心料,任由以上兩塊大社會的鐵板上下擠壓。一方面不必為生計操心,等候丈夫每月拿薪水袋回家;但同時丈夫作為家庭威權的中心,屋頂以下房門之內,大多數事情由男人拍板,輪不到女子說話。經濟重心與家庭政治,好像兩塊隔板構成夾層,共同為主婦的神經衰弱症創造出絕佳孕育空間。
這處由家庭政治的威權於現代化時期無意識構築起來的夾層,凡事由父親做主,打點好一切,隔絕了現實生活的壓力,成為出身農村,捱過困苦童年的母親一生安穩的居所。好比一座搭好的帳篷,深挖的防空洞,儲藏清淨礦泉水的封閉地穴,棲息久了,習慣了,逐漸成為與世隔絕的秘境。尤其父親去世之後,母親留在父親遺下的保護層一人獨居,阻絕所有外界資訊,新聞,新產品,新制度,新法規,新的購物模式,新的生活享受,新的社會習俗,完全不知世道變化,政黨輪替,科技對未來的展望。她所致力以求的,其實就是保全自己生活所繫,〔由時代與威權文化委派父親打造,〕對她來說,宛如桃花源似的秘境不被外人侵入,橫遭破壞,好讓她能按照過去養成的慣性,一切如昔地生活下去,度完餘生。
其次,如同之前描述我媽每日飲食的情況,防範被人下毒成為她操持日常生活的第一指導原則,必須時刻警戒小心從事的例行事務。從以渡假的心情住進醫院,依戀式的享受照顧,搖身一變,成了反醫療鐵桿。在立場反轉以前的她,鎖定呵護疼愛與關心,比照螢幕電視劇裡的示範演出,希望也能享受一個年輕女人的待遇。也就是說,疾患乃是渴望愛意的替代性呼喊。按精神醫學常識,心理病痛一定會委請身體幫它代言,尋找可以冒頭的出口。每當心理創傷藉由身體的出口呈現,也一定會記得變形偽裝,不叫人直面認出。好像另一個有關性別的說法,男性事業遇阻受挫,就在床上征服。同樣也是過於泛濫化的解釋,反映出有可能受影視媒體教育成功的行為模式。以上兩者都是很常見、很主流,同時營養也都全部流失的老生常談,地地道道的陳腔濫調,但有可能是對的。
以我媽身體衰弱初期對陪伴型看護的依賴來說,第一次出院,我妹從醫院將穿著公司制服的林大姐私聘回家中繼續照顧。林大姐進廚房,開冰箱查看,利用現有食材很快煮好晚餐,用湯匙舀了一勺,放在嘴邊呼呼吹涼。一直以來我媽認為我家附近販售吃食的攤商,都是長期潛伏,耐心候她上門的冤家,突然忘記她大半輩子勤力防範被人下毒的事,像雛鳥一樣自動轉頭伸脖,張開嘴巴讓人餵食下嚥,嗯嗯呵呵,陶醉滿足。然而,緊接著……
我的雙手在鍵盤上停頓了一下,又抬眼看了看家人,開口問,是誰剛好也住在這間飯店?後來約得怎麼樣?麼小小也會來嗎?家人把按鍵打字的一隻手空出來,作勢輕揮,要我稍安勿躁。再等一下,馬上我就可以完全破解了。我見她視線固定在螢幕範圍上下左右搜索,一直未曾離開,也就配合回到在家模式──我家平常晚飯吃得早,六點過後各自坐上固定位置,家人先對著網頁上的分子鏈結構沉思半晌,又瞧著程式跑出的統計圖形呢呢喃喃,不知何時轉去PTT,然後睇一小段連續劇,入迷神遊,竟致忘了回來。我坐在另一張椅子上,若非捧著書本,尋找可以借鑑參考的材料,抄錄在筆記本上;要不然就上線實作,在WORD頁面練習寫字。兩人在家很少交談,各自在座位上埋頭專注。互有默契,避免白目闖入,藉事打擾,硬生生把對方從思想的方陣,或邏輯式子的叢林冒然拖出來。每天準時八點鐘,我回房間開電視看大胃女王美食綜藝節目,好讓練習寫字專注運轉一整天的頭腦引擎,慢慢回檔,維持在待機的低轉速。大胃女王吃飽了,我也離開螢幕,放下紙筆準備就寢。就算臨時閃現什麼想法,一直處在待機狀態的頭腦也還足夠能量運作,先把重點記下,隔天再行處理。每到週末,我早起買菜,家人領藥,分頭出門,兵分兩路前往探視自己的父母。下午恢復在家模式,登上固定座位,繼續專注未完的工作。此刻我轉頭看落地窗外的雲霾低飛,說不定秋颱真的會來。重新把手放上鍵盤,同時跨越好幾個視窗,低頭整理我帶母親看病的就醫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