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間,家人說她喝過睡前酒,眼睛睜不開了。我倒是一點也不睏,把跨越黑水溝的小說拿出來續看。期間幾次聽見叮咚,抬眼望向家人,看見她側躺床上,明明是熟睡的模樣,熟練閉眼瞎摸,抓起被人定義成後人類肢體延伸的手機,單手舉高,另一手觸碰螢幕,又按又滑,然後收回貼在眼皮底下,縮放瞳孔,調整焦距,努力辨識螢幕上頭寫些什麼文字。
我想學家人施展超速讀法,趕快閱完這本小說,避免佔用太多時間。對這冊被供奉起來潛心研究的高級文本真有滿肚子意見,可能寫一萬字、兩萬字也牢騷不完。同住一條巷子,單號這邊的人物一律變態可鄙,患狹心症;雙號那邊則都可親可憫可怒,也太整齊了。街道向陽這邊供人操演認同投射,向陰那邊就描圖畫像讓人當靶子射箭插針。一邊是全好全良,另一邊全嫌全劣,好像所有社會與文化深層的矇魅都經過一套簡單化的符號交換系統──我私下把它想像成幾條高速公路叉會的交流道,不知合不合法──經男性、家長、官場等等固定路徑,像跑公式一樣,一一歸併轉換成外來的強制力量。左右兩邊極度不對稱,看不多幾頁,就能識出其中依好人與壞人預置判斷法的邏輯暗中佈置的論述。對我這種不講膜拜,管他來人是誰,橫豎以小太保讀書法桀傲頂撞的不良讀者來說,上場的戲角粧面粧裡都露出來了,連化粧品的牌子都猜得出,自然覺得不好看。
印象裡同一作者之前寫香港的後殖民論述完全不會這樣,無論掌權者順服者反抗者革命者,都避免過於簡化目的論式的道德處理,來華治港的殖民官員最苛仍以非負面語記述他們對香港的建設,即便有人全身上下散發「以為英國處處好」的先進國心態,也只認為是殖民時代已開發國家文化精英難免的心態缺陷,並非負面的本性惡質;就算指認是負面的,也是可理解的,但絕不是變態的。單就三部曲的第一本來看,對中華統治之歷史心理的陳述未免過於刻意扭曲。接上家人的網路,google一下,花上三五八萬、十幾二十萬字正面論述、稱贊這本書的學術評論應該很多,像我這樣隨便寫幾個字,抒發不爽牢騷的普通讀者反而沒有,什麼道理呢?怪哉。我閱完一個段落,夾進前手留置在書裡的風景卡片,讓我們共享原野的歡愉好嗎?暫時把書本閤上,打看電視讓運轉一天的頭腦休息一下。
重播的日本綜藝料理鐵人秀,由大胃女王也去過,離品川公共運輸僅只一站的大井町萬來園〔進門就是鍋爐廚灶只由吧台隔開幾個座位中午賣叉燒炒飯之類破爛髒污的小店,如果電視劇組沒遺漏的話,那就真的沒有我以前以為有的夜間樓上高級雅座,除了吧台可憐兮兮那五、六張半高不高的高腳椅子,也沒有鏡頭照不到畫面以外的圓桌,或小方桌,破例查了平常刻意避免去碰的google,只有一筆臉書被他加好友的都是名人的說不定也是名人的不知誰人,把大胃女王那集節目幸臨的餐廳依序列出,說是自己的心頭好,推薦大家參考。〕從小恨死家裡開破爛餐館,寒暑假日不能外出遊玩,整天揮鏟甩鍋累得下班只能趴床的兒子被AKB創辦人推薦提拔去電視台,對戰名門候布雄的弟子,結果被壯烈完敗,嗚嗚嗚。節目介紹候布雄台灣分店剛開幕那陣子,就是此人坐鎮主廚,曾聽家人說過是一次讓人沒有不滿意但也沒有滿意的經驗。疫情後為了提振全日本廚師的士氣,由此君擔任總監開播料理選秀新節目。一言以蔽之,獨斷英雄主義。只有站在最高峰的那個唯一人者=理所當然就是他自己,才具有審視評定天下的視野。前面幾集新進廚師出場比試,右邊明星,右邊料理研究家的意見只是拿來懸掛門面的花絮,假意裝飾一番而己,其實勝負優劣由他一人獨斷。綜藝節目評嚐食物都只是講口感而己,觀眾無法親嚐驗証,由之訓練出一批又一批擅講口感的食評家。此君避走此路,純由概念出發打分數,確有幾分美食哲學的新滋味,其實頗新穎,可是未免太不民主了,這樣能抵抗潮流的壓力嗎?果其不然,接下來兩集製播單位改變評分體制,大概拗不過此君號召,連年獲得米其林三星肯定的資深老廚師賣面子首肯出任左右評審,然而看得出來,最後裁定晉級與否還是由他獨斷。最後決賽流程再改,正式採計緋優諧星評審的意見,2:1,自許站上世界最高峰的菁英總監反成了幫人背書的陪襯,他心裡覺得可悲呢?還是慶幸及時能識時務?
轉台還是重播斷舍離的舊節目,年華漸去的資深熟女打從少女時期開始就著迷粉紅色造型,各種 Lolita 服飾收藏超過 1800 件,堆積成垃圾屋。節目製播單位委請古董服飾店到府鑑價,最後以平均每套不滿 100 元的價錢,交回收業者載運清理。她配合節目搞笑,比出跟麥當勞叔叔一樣的歡樂手勢,其實她內心一定很難受,嗚嗚嗚。我關掉電視,看了熟睡中的家人及她擺上床頭摁息螢幕的手機一眼,沖第二杯咖啡,埋頭繼續整理我媽的醫病史。
之前描述我媽防範被人下毒,避諱防堵有害物質沾染上身成為指導她之日常生活作息的第一條隱形邏輯。她逐菜籃盤點我買回的食材,以一般人難以料想的方式飲水,長年吃固定幾味不加調味的菜色,又將湯匙收藏在自己床鋪下面,非有必要絕不肯輕易交出,讓人清洗,絕少接受外面買回來的現成食物,尤其是市場職人手作沒有經過機器包裝的熟食,只接受工廠品。〔後來由書本得知,現代化轉型的初期,有一段時間,工廠品的價格較手作昂貴許多,才對我媽之觀念一直停留在這個張燈結綵歡迎現代化的時間節點略有感知。工廠不知位在哪個縣市,工人非熟識,刻意針對她一人下毒的機率很小。相對而言,有心人長期潛伏附近,伺機投毒,市場販賣的東西危險多了。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是在自家周邊買的工廠包裝品,她也不能放心。一旦想到外出路徑與購物習慣被人掌握,立刻表現出歇斯底里,寢食難安的焦慮。非要我跨區繞路,長征到更遠的陌生地方購買才能安心。〕購物回家,她會要求我和妹妹為她讀出包裝上面的印刷字,只消聽見介紹詞裡出現有機、〔不含〕農藥、抗菌,等等就她感覺而言深具危險性的字詞,一律退回,絕不允留在家中,隔空凌遲她的身體。逢年過節無論是我妹妹婆婆手包的粽子,還是家人排隊買回的年菜,總是由我們自己分食消耗。乃至後來凡經琊妠之手碰觸過的食材,如果沒有再經沸煮,也一律摒斥拒食。此外一併避諱物形、聲光和言語的傳染。但凡看見能令他產生聯想恐懼之物,無論實際或圖像,或僅僅聽見有人提起,都會心生畏懼,唯恐感染不測。
父親去世之後,在我之半挾持下,我媽出門走街,迀迴避讓的第一順位換成診所與中西藥局,接下來是佛具店,祠堂,廟宇,教會和算命攤。我媽拒走騎樓,理由是為了避開所有會因接觸連結招致象徵性的「傳染源」。在她的認知裡,上述一般人頻繁接觸的空間都和閰王有牽連,是牛頭馬面勾魂使者的化身。走出騎樓,繞路而行就是為了斷開聯結,保障自身的安全。每次聽她說話,語意暗中含帶迂迴避讓、隔絕斷開的矇魅思維就感到氣憤,按捺不住。以為這一套我自小聽膩,如今也解析盡了的邏輯沒有積極的人生價值。她每次開口,不待講完一個句子,立即以眼神喝止,用表情緊緊㨶住她的嘴巴。
我一直認為我媽在這段「最後出門」時期,選擇迂迴避讓的路徑,其實真正的理由很可能只是因為路面不平整。〔這情況可以說是物理障礙找精神對象代言,身體請心理幫忙找出口。與之前提到精神醫學的原則相反,適也相輔相成。〕有些大樓起建之初為了預防淹水而墊高地基,或者承租店面的商家重新裝潢,懶得拆卸敲毀地板,直接澆灌水泥覆蓋其上,各自施工,便宜作業的結果導致騎樓零亂破碎。我媽視力不便,加上高高低低的路面,對她膝力也構成相當障礙。後來公所推動暢通計畫,整平騎樓,解決高低差。工程進行了好幾輪,除了幾處路面下層是地下室,基於安全考慮不便開挖,大致上已經平整了。有些路口還特別設置防滑的洗石子緩斜坡,在我看來相當完善。我牽著我媽走路,她感覺腳底坡度,顯出躊躇,幾公分幾公分試探,不敢抬腳往前踏步。平的,平的,前面一路都是平的。她仍然深有疑慮,說什麼也不願意由此去。只好繞出騎樓,與車爭道。然而如此又不時聽見對面便利商店門鈴叮咚,她害怕過頭了,好說歹說,此後再也不肯出門。
那時候我多麼希望我媽能學會去便利商店買東西啊!我媽不敢進入,藉口有叮咚,還有兩扇自動開啟閉合,閉合開啟,對她而言蘊藏重大安全顧慮的自動門。我感覺真正原因只是她不習慣自助式購物。第一次我帶她進入便利商店,示範一次。隔天將她帶到欲購買的商品前,刻意離開,讓她自己完成接下來購買的程序,她卻一直站在原地,等待店員前來服務。叫我媽自己伸手去取欲購的商品,拿到櫃台結帳,她對這一套如今人人視為理所當然的購物程序感到極不適應。遑論要他登上台階,進入星巴克,日式速食餐廳,乃至最普遍的麥當勞享受新式——其實對大部分人來說,早都是老得不能再老的超老派了——消費體驗,強迫她面對陌生規則的恐懼,也實在太為難了。就算是同情好了,且讓她留在自己熟悉的世界裡,以習慣的方式,免受驚擾度過餘生罷了。
在我媽停止出門追隨世界滾動,多少跟著進化一步兩步以前,以超市及便利商店為主的自助購物型態尚不普遍。百貨公司與街邊商店,雖然也公開展示商品,任顧客自由挑選,可是基本上還未採行完全自助的方式,須要店員中介服務。在老一輩人的觀念裡,自己動手觸碰還未結帳的商品是不行的。如果有須要檢視商品,必得請店員幫忙,麻煩拿過來給我看看。再不然由店員初撿,根據顧客指示,先行挑出數件,擺在跟前的枱面上,自己才好動手去摸,檢查觸感質地。這種購物模式,在百貨公司的發展歷史上,都是定番。三越之所以崛起,就是首開顧客可以自由撿看商品的風潮,關於這一點,文化專家歷史學者論述多矣。自己動手取,咑咩,絕對咑咩。
父親去世後,有幾次我招她和我一起上市場買菜,見她依然謹遵以前大社會教育給老一輩的文明禮儀,維持動口不動手的作風。菜頭嚘哇撿兩條,肉豕買半斤,決不會蹲下挑選,伸手碰觸。在我印象裡,學齡前我媽抱著我上市場,在任何一個攤子前站兩分鐘,普遍聽到人來人往使用相同的句型對話,進行交易。家人帶我去歐洲旅行,很多露天生鮮市集仍採相同模式,買家動嘴,賣家動手。商品質量有信譽保証,沒事不勞顧客動手檢查。後來我媽這種購物方式踢到鐵板了,第二代第三代的菜販請小孩顧攤子,聽到你說菜頭嚘哇撿兩條,會抬頭翻白眼給你看。每次我都想到以前張小燕在電視上講笑話,說他媽去飯店吃自助餐,堅決不肯自己端盤子跟著排隊打菜,頗遭人嫌。父親在世的時候,我媽有幾次跟著我們一起去量販超市購物,也是習慣袖手等人服務,幫忙裝袋。這也是向來願意多少夙守一點老派作風的遠東集團所屬超市至今結帳櫃台仍機動維持一個裝袋員的原因。全聯幾年前還由結帳員幫忙客人裝袋,老人漸淍零,也就可以理所當然請客人挪到一邊自助解決了。囉嗦半天,此處的重點在於,從那時代生活過來的人以為自己的作法是得體的,以前大社會就是這樣教的呀!藉著維持自己的習慣,或說這是他們的舒適圈也沒關係,再不然說他們生活在一個好像礦泉水一樣封閉起來與外界隔離的秘境,他們不過就是想在心理上維持一路走過的美好世界不改變,所謂世代差異,如此而己。這跟所有嚮往永恆的心態是一樣的。愛情沒有第三者入侵,軍公教維持社會優勢地位不改變,或者年輕時開間唱片行,小書店,以為理所當然可以作為終生職業安穩不操心的天真小市民,其實人人期待活在一世不敗的秘境裡,社會沒有三十年、二十年,乃至十年一次大轉型,那該多好!
我媽極䀆全力防堵自己生活的秘境被外來者闖入,不管是下毒、人手接觸導入異物,還是透過物形、聲光、乃至言語侵入,都可以理解成為了保持父親生前為他設下保護的那個安全穩當的世界,不遭破壞。特別是從言語傳染的類別,最能見出她唯恐那個礦泉水的秘境遭受異物輻射侵入的焦慮。如果全部生活世界都能維持原樣,永遠不變動就好了。我媽想留在已經適應良好感覺舒適的永恒國度不離開,所有以前被視為病癥的行為表現其實都是一位婦人的卑微想望滲透在外的心理反映,妄圖保護這處〔已逝去的〕秘境在某一個時間點上的不變與完整,就是她之全部隱形邏輯的核心,即便是以如此惰性、病態扭曲的形式呈現。
了悟了這一點,把最後一口冷掉的咖啡吞下肚,接下來我想在這趟終始不及二十小時的後疫情出遊後半程,挪用一點時間,徹夜工作,著重此點續完我媽的醫病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