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聯考放榜後,一向成績不起眼的我,竟一舉衝到班上前幾名,得以搆得著我喜歡的校系。
照理說,我應該要欣喜若狂,接著開始進入放鬆模式,天天睡到自然醒,酒足飯飽的享受著準大學生的美好假期。
但是,我失眠了整整一週。
整整一週我完全無法在夜裡入睡,每晚翻來覆去,一直到旭日東昇的時刻,我才能勉強的進入淺眠模式。
我向來是個好入睡的人,也貪睡懶覺,就算偶有失眠也不會持續太久,所以這個症狀讓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我不知道原因,找不到理由,這完全沒有道理!為了治癒我的考後神經質,我甚至跟著奶奶一起去掛了「睡眠障礙科」。當我進入診間坐在診療椅上時,向來看慣滿臉皺紋病患的醫生叔叔很驚訝,怎麼會有一個18歲的少女和奶奶一樣這麼難以入睡?
簡單問診之後,他沒有開藥給我,只是叮囑我:「手機可以不要放在離床很近的地方。」
我滿口應著,眼前的醫生大概是當時我認為唯一能解救我的人了吧,只要聽了醫生伯伯的囑咐,我這莫名其妙的毛病應該就能治好了吧?

恰巧那一天,大學聯考放榜。
我竟一夜安睡了。

並不是因為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榜單上,那是我早就預料到的事。
而是我在榜單上沒有找到好朋友的名字。
那個我不小心考砸了的好同學,總分和我整整落差將近了80分,瀕臨落榜邊緣。
於是,我花了好幾個晚上,將所有校系的錄取分數攤開來,在燈下,一筆一筆幫她排列著可以填的校系。算機率、算綠取名額,加加減減,排列組合,模擬出一個最安全的志願序來,然後交給她,請她照著填。還不忘再三交代她:妳一定要把所有的66個志願都填滿,以免沒有學校!
我認為自己完成了一件曠世壯舉,我欣慰著自己的努力,同時也忐忑著:我的朋友千萬不能沒有學校唸啊!
但在搜尋完榜單上上百個姓名,確定她落榜後,我終於忍不住打電話問她:「怎麼回事?」「我沒有按照妳的指示填,我情願重考。」
掛下電話,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了自己失眠的理由。原來我的心裡認為沒有壓力,但是身體卻接收了潛意識的焦慮,使我夜夜無法成眠。
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我的大腦所思所想,並不一定和我的身體同步。原來會有一些隱微但深沉的焦慮避過我意識的雷達,顯現在我的身體徵候上。
那也是我第一次學習到:原來這世界上不是只要我夠努力,夠認真,就一定能夠幫助到他人,就能夠扭轉整個局勢。
我抱著枕頭痛哭了一場後,沉沉睡去。
原來,這就是我失眠的原因。

長大以後,這種症狀還是偶爾會發作。
平常看起來隨興不羈的我,對工作卻有無法鬆脫的責任感。每當遇到複雜的人事糾葛,或是發現自己的好意被踐踏、曲解的時候,總是感到意忿難平。
於是在有一天,我踏進了精神科門診,我希望能得到一張證明,協助我擺脫這個惱人的「天下第一組」職位。
那個比我稍長的精神科醫師看著年輕的我,很溫和的告訴我一個道理:「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是由某一群人所建構出來的,妳不一定總是要乖乖遵守,套一句老話:『認真妳就輸了!』」
最後他還是給我開了一張很輕微很輕微的證明,說如果需要時再拿出來用。
我收進包包裡,知道其實自己終究不會拿出來用,怔忡的想著他開示我的話,真有道理。
認真我就輸了。
我開始慢慢學習變「壞」,不要總是那樣遵守著禮義廉恥、溫良恭儉讓的人生禮儀;不要總是認為工作就必須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不要總是認為別人會像我一樣認真看待每一個承諾,而後像抱柱的尾生一樣淹沒在滾滾的洪水中。
然後往後的十年,我覺得日子真的越來越愉快了。我有能力去將週邊的人們以及週邊的訊息放在豁達的篩子上搖一搖,只留下自己想要的,然後全力以赴,真心對待。

第二個十年即將開始之際,我卻連續一週胃痛難耐。
只能臥床休息的我,和18歲那年產生了同樣的疑問,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
還好歲月使我的智慧增長了一些,這次我很快就揪出自己潛意識裡焦慮的源頭。
我撐起身子,在床頭陪伴著我自己。
抹去臉上的淚痕,我輕輕地告訴自己:「認真妳就輸了!接受生命中有些事是妳窮盡一切力氣也無法改寫的結局,就讓它過去吧。」
明天的空氣也許依然冷冽,但是我知道,我的胃會開始放鬆,我會漸漸找回自己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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