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差不多固定的時間會來到他的店,指定他剪略一幅鏡子裡她的框像。時間長的話,一個半月來一次,有時候時間短得還不夠變換髮長姿勢,像是她早就經熟了習慣,要進進出出他店裡的鏡框才能夠安撫她焦躁的髮囊。一個月兩次,甚至十天就來一次。他笑笑的問她:前幾天才剪過了瀏海,今天要修髮尾嗎?她知道他是明知故問,也不認真回說要剪哪個地方,要他自己看著辦。他的手不為髮型的理由忙進忙出她的髮叢,梳理洗直長髮,或捲起來內外翻一層浪噴上定型液,挑一根根頭髮剪一小截,等做好了造型,他兩隻手輕輕按住她頭髮的最上層,讓她照照鏡子,看看她換新容貌後的樣子。

她第一次來到他的店裡,沒什麼概念要指定哪一個設計師幫她剪掉落在頸背上的長髮。其實她心裡想的是,只要能夠一刀剪掉她為應斯人眼裡浮圖每一次都要在鏡子前面細細的梳理髮絲,慢慢積累起來情緒,讓她越看鏡子裡的長頭髮越覺得厭煩,像是她的頭髮裡面藏著多少無解,是寂寞還是怨氣?她要忍受多久的他,或者其實是在忍受她自己。

那個人除了她之外,還有另一個更早於她出現在他身邊的她。他說起另一個她的時候,邊緣法律,道德,說那個女人早就無關他的感情流向。他說他別無選擇的只能扮好他既存的生活角色。她不問他:那麼她呢?她知道問他能給多少還不如問她自己要什麼?她並不圖求一個完整的他,片面的,只要這個不到半個的他收容得了她的情緒。她也說不完整究竟自己要的是什麼,從一開始她就知道她的角色。她不打電話,不吵他,等心裡覺得他怎麼已經空曠了好些日子不來找她,讓她不由心仍然擔起心來,他是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她發一條簡訊問他:你忙嗎?你還好嗎?發完了訊息靜待他在她的手機屏幕上顯示已讀。她坐在鏡子前面撩弄頭髮,心想,她為了他對單一女子的長髮品好,一直都很努力的養護著她的頭髮,要把她的頭髮養得很長,長到可以蓋過他的眼角餘光。

設計師走過來安排她坐在靠裡邊倒數第二個座位上,撥了撥她的長頭髮,嚼沙子的聲音問她:第一次來?說的時候和她在鏡子裡交會眼神。他看她的眼睛藏著不說話的心事,不像來做頭髮的其他女人總是漫無邊際挑起話題,直搗他的職業界線。他順了順她掛在椅背上的長髮,職業性的口吻說:妳的頭髮很漂亮,剛好配上妳的臉型。她聽著耳進耳出不以為意,倒是他說話時磨沙嗓的聲音讓她對他有了不一樣的想像。他問她:要不,先幫妳修一修髮尾分叉,剪一剪瀏海?她輕輕回了一聲,嗯!忘了她此來目的是要一刀喀嚓剪掉她的長頭髮。除了那個他之外,這是她第一次在別的男人面前如此馴服。像是她不必找理由說服自己,心甘情願任由她的男人擺布她的人生,她一樣言聽計從順由他的手在她的頭髮上做文章。他剪掉她幾根髮尾分叉,撥一撥她的頭髮,看看鏡子裡的她。發覺她除了不太說話,像一個幽深的水潭,表面湖水映綠,沈著不見底的灰黑沼泥。像他曾經認識的一個女孩子,鎖起來不太說話,他花了好大的心思才慢慢貼近她的情緒底層。當一切都自然而可能的時候,她卻在一次無照酒駕的車禍事故中枉冤掉了年輕生命。她是他第一個做頭髮造型的女孩。而現在鏡子裡的她除了臉形輪廓和他之前熟知的女孩完全兩個人,年齡也不相仿,鏡中的她多了一層歲月深度,接壤的心思卻彷彿從前的她再造新生。他不由得多看了好幾眼她在鏡裡鏡外。剪完了髮尾,瀏海,洗了頭,吹乾,她站起來到櫃檯結了帳,走出去店門時她也不回頭,心裡想著,也許留著長髮不剪,就也順理成章隔幾天再來到他的店試試他的手溫。

她一直飄著差不多一樣的頭髮長度,只是來到他的店換一換髮線造型。直直的垂散往下,他扶起來她的髮蓬問她:要不要燙幾個大波浪?她點點頭,嗯!壓伏久了浪髮變得細軟鬆散,他問她:要不要洗直了,換回原來的樣子?她說,嗯!不燙不染頭髮,他問她修修髮尾,剪剪瀏海,她也說,嗯!慢慢的,他告訴她說,她的個性很像他以前認識過的一個女孩子。細嚼慢嚥彼此的故事,反哺過程,她知道了他認識的那個女孩子已經死了好幾年,她也告訴他說她的身邊其實還有另一個男人。他也知道那個男人並不真的佔據了她什麼,只是流隨歲月之河時隔岸對峙的兩顆石頭,潺流的河水拍打過身體,感覺自己就應該站在那裡應對流年。不像他和她,在漸來漸往拍浪聽潮的過程裡,漾起了一波波皺褶,聽到了湖底傳來的絲絲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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