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星期六上午冒雨跑老遠參加了一場告別式。逝者還年輕,才剛邁入中年,兩星期前在健身房做運動,突然倒下來,當場就離開了。
(2)
告別追思大致採外國電影裡所見那種西洋方式,只是改室內舉行,與祭者全程戴著口罩。
司儀請與會者各自到台前講一段與逝者交往的經過,全部人合起來就剛好就是他的生平,畫像,完整的傳記。
逝者的父母親內心哀戚,懇求大家不必顧忌,隨便講,只是不淮哭哭啼啼。
說完果真有一對勞萊哈台模樣的高中同學上台打頭陣,說有天宿舍晚自習,逝者渴望看到火光。
幾個交好的同學四下搜括,抱來一堆紙張,爬上頂樓點火焚燃。
看著熊熊火光,逝者感觸極深,當下唱起吉他課學的一首老歌,dust in the wind,
他唱得是那麼認真,幾個同學當下停止打鬧,靜靜站在他的身後,看著他的後腦勺,不發一語把整首歌每個音符每個字詞都聽進心裡去了。
此後只消盯著逝者的後腦勺,就知道他此刻在想什麼,沒錯,我們就是那樣知心的好交情。
其他與祭者分享的談話也大多刻畫逝者陽光暖男形象,具正能量,為人四海廣交朋友,慷慨分享美好事物,尤擅於照顧人。
有位同事秀出辦公室電腦裡的待機照片,一個中式聚餐的場合,逝者正埋頭幫大家分菜,整個人都被一桌子伸手夾菜的筷子遮住看不見了。
這位同事說這就是他與逝者共事十年,逝者留給他最深刻的印象,永遠細心體察旁人有沒有須要幫忙照應的地方。
另一位同事也站起來說,他剛來報到的時候,逝者看出他的能力遠不足以勝任公司分派給他的職務,常常晚上加班,趁著四下無人,義務指導他在工作上所犯的錯誤,幫忙遮掩補救。
還有好幾組不同時期的同學、同事,客戶,長官出面分享對逝者的印象,
都說他總是鞭策砥礪自己要有能力hold住一個場面,讓場子裡每個人皆能感受到自己有被妥善照料的溫暖。
逝者唸國中擔任學生會長的兒子(真是一表人材)也上場說了很長一篇,
其中一段說自己原本是個很沒自信的小孩,有天爸爸問他覺得自己有什麼優點?沒有,我沒有任何優點。
不,你很勇敢,很 kind,很 smart,然後要求他照著說,我很勇敢,很 kind,很 smart,
還陪他從新店騎腳踏車到西門町再騎到淡水人群擁擠處,一連好幾次,大聲說給全世界聽。
他說他今日所擁有的一切人格的品質,都承蒙父親提携?予,連打籃球也是父親教會他的,云云。
最感人的當屬逝者小學一年級的級任老師在最後一刻柱著枴杖趕來,
說打從逝者上小學的那一天開始,眼見他父親牽著他到校,她就成為這個家庭最忠實的友人,
最後連續好幾次喃喃自語,每個學生都是我的寶貝,都是我的寶貝,哀傷不能自己。
接著眾人依次將手中一朵白玫瑰置放在靈桌上,向逝者父母與遺屬鞠躬後各自離去。
(3)
(此處不忍心,也不得不刪除後台描述670字,太可怕了。請參酌鄉土肥皂劇的八掛橋段,自行將想像力放大至極限。)
(4)
我沒上台說話。
事實上,我只見過逝者一次。
在鄉下一處魚塭喝喜酒,他是新郎。
家長在空地搭棚子,請隔壁村的隔壁村的海鮮飯店來外䭝。
席間我躲去廁所抽菸,新郎進來了,向我討菸,點火。
他說爸爸從小教他男生小便完不要甩來甩去,用衛生紙沾一下。
可是他不想在人前顯得獨特,恥於與眾不同,所以上學、外出和家中有別。
我點點頭,一下子接不上話。
這時帶領新人敬酒的三姑六婆發現新郎不見了,找到廁所來,把他帶走了。
兩個成年人搭乘時光機去遠方享受了一段高中男生在廁所抽煙的情誼,此後沒再見過面。
(5)
靈堂正中央擺了一張照片,已經略顯發福十足大叔樣的逝者在野外凝視遠方,
頭髪被風吹得零亂,倍感滄桑,
我步入靈堂首先就發現眼前是個完全認不得的人。
那年我看他穿全身亞曼尼西裝,頭髪梳得好好的。
追思過程中幻燈機輪播的照片全是健康取向的休閒生活照,
帶小孩露營,打籃球,海邊衝浪,
在世界杯現場和幾千幾萬人一起跳巴西戰舞,
全身頭臉手腳都包起來從高高的雪山上滑下來,
他的長相乃至整體生命風格已和留存在我印象裡的樣子完全不一樣了。
(6)
我是個與他個性完全不同的人,畏縮,陰鬱,冷漠,憤世,孤峭,報復心強,
終其一生躲藏在逆時針與順時針兩條公車路線合圍起來總共 6+7 個站牌的菜市場街區,終始未敢跨步出門探索世界。
鄉下昏暗的廁所只有天花板上一盞日光燈,照度不均,他佔了比較光亮的位置,而我立在陰暗處,
如此一瞥之緣——就像很多只是網路上擦身路過的人,讀一兩篇文章,寫三四句留言——他會記認得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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