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後疫情,指的正是面對疫情,防衛心態的轉變。疫情初起階段,視病毒為外來侵入者,絕惡的敵人,防疫視同作戰。在每日僅數人十數人數十人確診時期,全民無不戰戰兢兢,處處佈下嚴密防護。在個人健康保健層面,害怕被人感染,在公共衛生倫理層面,也不願自己感染了別人。社會無法接受口罩沒載好,生活週邊有人確診卻還冒著使社會蒙險外出行走的人。沒有防疫觀念,就是沒有對敵人作戰的觀念。全民中止日常生活——這樣說誇張了,只能說日常生活進入非常時期——務求徹底驅逐消滅,防堵滲透。現在疫情還沒結束,每日確診人數持續達數萬人,死亡數十百人,但多數民眾已放棄原初積極態度,戒慎恐懼的心情鬆懈下來,不是那麼真心看重這一回事了。再也不會有人斥責全家開開心心去大賣場採購,去百貨公司美食街,沿動線推擠打閙,不時把商品拿起來捏揉聞嗅挑選一番的人是散播毒素的害群之馬。雖然疫情指揮中心持續運作,但由全民心態與行為上的轉變,實際上已提早宣佈進入後疫情時代。〕
疫情日常化以後,家人說她悶壞了,想出門旅遊透氣。可是工作、學業諸種問題纏身〔a.一早被長官點名召喚,交付了應該由別人負責的工作。可都儘是些花時間、耗勞力、低層次的打雜庶務呀。也不過就是這樣嘟噥了兩句,立時招來了一頓好刮。長官套用新聞梗,得意洋洋。北一女又怎樣,唸台大又怎樣,我重考兩次才勉強有間私校可唸。以前你們多瞧不起我,現在還不全都乖乖趴著給我當手下?你說,一個女人活得如此憋屈,動輒遭人折損羞辱,情何以堪。b.在職進修博班,論文繳出前夕,所長跳過指導教授,直接指示還須再補兩個實驗。如此意味著今年又不能如期畢業了,明年到時候再看看吧。每每家人向我訴苦他所遭遇的委曲,我都不知該說什麼話好。心裡默默慚愧,都怪我半生晃蕩無業,如果我有能力,就甭受這類辛苦了。家人大約也曉得我橫豎不會說半句體已安慰人的話,真正感興趣的只是在心裡分析盤算上述抱怨話語的心理與社會邏輯。罷了,只得自我解嘲,明天開始努力買彩卷吧,若是中個幾億,隔天就去辭職,連學位也不要唸了。〕而且家中2+1位老人,幾年來斷續進出醫院,漸次生活全都無法自理。雖然現在每人各聘請一名外籍家事工照料看護〔疫情初起時經過菜市場阿美的攤子,他幾次趨前找我一吐為中風的父親聘請看護的諸種煩惱。光你們家就請了3位啊!真是的。她念叨父親不肯接受外籍移工,堅持聘請台傭,每月花費七、八萬元不止。在我印象裡還是穿白衣黑裙女高中生制服,然而實際上無論從任何一個角度觀察,早已經是歐巴桑的阿美滿懷無奈,把口罩拉回正確位置,深重地向我搖了搖頭。好幾次我故意同家人談起回家探望母親,順路在鄰居多年,以前從未交談說過話的阿美攤子張望到什麼動靜——7月1日暑假開始賣古早冰了,仙草、愛玉、布丁和鹹花生——其實腦海裡浮現的總是同一幅像是一再回放的八厘米小電影。畫面從我以前房間的窗戶望出去,隔著一條小巷,對面公寓樓一個頭髪打薄裙子削短的女學生,天雨後乍晴,隻身登上比我家矮一層的頂樓天台,背著手,卷著課本,踩在一片長滿青苔的空心磚上背生字。多麼具有情色感的畫面啊!我不是指從我房間窺見的原始的view,而是此後有機會就在腦中回放的八厘米小電影。青苔,濕氣,一整片波浪形的鐵皮屋頂,長在朽壞的木頭旁邊一叢雜草殘留欲滴的雨珠,這些都沒有親在現場所能感到縕絪氛圍的物質感,只是當時映入眼簾,把畫面轉譯成文字,存檔於記憶的資料庫,附列在索引目錄旁邊的一條註記=事先寫在劇本上的描述語而己。每每我停下腳步客氣附和阿美的話題,爸爸媽媽有餘錢剩下,加之有外籍勞工進口可以請,以後我們這一代老了怎麼辦?請不起了。是啊,上一代最幸福了,既沒有戰爭、捱餓的經驗,又有足夠退休金可以樂齡生活,真是好時代,云云。16年我媽從醫院出院,臨時睡在病床旁邊照料她的台籍看護,瞞著公司跟著一道返家,陪伴父親去世後一人獨居以致於極度缺乏安全感的母親,直到她為此用罄了從父親在世以前就藏在床板下面自己辛苦存下的一筆現金。偏偏她此時距離滿足合法聘僱外勞從事家務看護工作最低門檻的巴氏量表尚還有一段差距,一點辦法都沒有,只好透過某婦女基金會中介,陸續把媽媽托付給幾位僅負責白日上門陪伴的大姐。疫情持續,外勞無法入境,後來阿美家中情況如何,我也不好意思多嘴,冒然開口訊問。〕眼下尚稱安定,但總不能完全放心,未便率爾奔出國門。為了一旦有突發事故可以即刻趕回,家人安排今日下午請假2小時,3點半返家偕我一同駕車出發往北,4點到埠,投宿北市大倉久和飯店。 隔天早上10點check out,中午以前返家,勉強算是一趟不足20小時的舒心假期。在此之前,有數件要事想先行岔出,提前交待。
第一件。所謂疫情的日常化,就是與日常結伴共生,感染者進入醫療程序,除此以外,所有人照舊過平常日子。這個概念不免讓我想到,發生在2020年初,肇因紛紜,其結束也紛紜,作為一次經歷危機的經驗,堪比坐在黯黑戲院看極度驚悚片的政權確保事件。緊接著疫情風蠭起,有心落實「沒有疫病,只有面對疫病的態度」這一傅柯派格言,打算恪守字面意思過日子,出門時自我無意識忘記戴口罩,因而遭受大社會法律糾察取締——其中也有因吃食談話呼吸悶熱把口罩拉下透一口氣者,抱持種種理由堅不認為作為一名個體,自己有必要參與到全民防疫體系的人,反口罩黨人,或是像我這樣以「凡事站到人家的對面去」為座右銘,自然不可能想去當疫情的反對黨——不然就辜且往自己臉上貼一張疫情的無政府主義的小貼紙當標籤吧——只是饒有興趣把疫情期間強制戴口罩和專為施打疫苗進行宣傳的一部份真理,視為穿上野戰服偽裝的政治學士兵,隔著思想的藍海,用一根在我之嘮叨敘事中出場雖僅數回,但從頭到尾始終別具意義的單筒望眼鏡,觀察那些即便是從骨子裡最反對你,完全不承認你的人,也不得不收拾從內心感到的屈辱,退藏於密,在被遮掩起來最隱微難察的層面上,卑恭曲膝地,如果不是投降,至少也是解除了任性對抗的武裝,聽你號令,戴起了口罩,完成了管理權第一次真正的達陣。從班乃迪克意義下共享相同資訊媒介的「想像的共同體」,經國語、中文與華語不同名義之下的制度、民俗實踐,文學紀念種種「製造國民」的機制,再到如今以公衛名義下達,及於個人之身的政策、禁制令,完成了「強制的共同體」,真是難以言喻的感傷啊!
小學時候的班規,不該說話時多嘴饒舌的人,就處罰他戴上口罩。在一種絕對不止於象徵的意義上,權力的小蟲子鑽進家宅,爬滿了全身。他們心中隱密起來的自我哀矜感,口罩=恥辱的記號。把口罩作為處罰的道具,這是一個不容你再說三道四,發表反動言論,濫放撩撥話語,也就=個別反對者害怕自己染疫,因而遭上述政治學士兵繳械,兩手高舉過頭,表態順從的象徵。若套用我從日本翻譯小說看來其實也不甚清楚其複雜涵義的辭彙,可以說是「轉向」〔意指柔性的,勸誘的,自主選擇而非被強制的改換立場。在此可以說是自利,也就是讓你基於自我厲害的考量,說巧不巧,行事動作剛好配合了人家對你的管理,與寄名於公共衛生的官定規範相符。此等埋藏在醫療主義之科學合理性中的政治氣味,說白了,也即自利驅動了被治理的合理性,時間一久,就忘了當初不願被治理的初心。所以前面講到「他們」隱密的悲哀,就是基於自利,黯然銷魂,伸手抓了件配給發下來的科學醫療與政治管理好兄弟相互聯名擔保的罩衫,披在身上(縫在嘴上)防疫。〕或是「空翻」〔跳起來,好像要施展出什麼反應對策,結果只是虛張聲勢那樣立定,彎腰,縮頭,身體卷曲,朝後空轉一圈,落下來兩腳站在原地,維持著相同姿勢,一步也沒有前進,然而實際上已經落到時間後面去了。〕在進一步剖析以前,不妨暫時套用這等辭彙來做一種含混的,象徵性的指稱。若要求我舉証以上所謂具象徵性之含混物的存在,只消調出时間緊迫,來不及精細剪接的午間新聞畫面,從醫師出身,數十年習慣每日從早到晚戴口罩,絕不可能對之有任何一絲違合感的首都在野市長,最初幾天現身攝影鏡頭之前,以沒有戴上口罩的素顏示人,其後或許經幕僚勸告,形勢比人強,乃重新戴上口罩,然而從露出部份不經意展示的忸怩表情,可以察知他心裡的浪濤洶湧翻騰,源源滋生再怎樣也按捺不住的排斥感。這裡不是說任何人對口罩的排斥具有言之成理的正當性,而是說它具有象徵的力量=一面旗幟,透過空中向你發送訊息。用麥克魯漢成為常識同時也就過時的名言來說,口罩就是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