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年假前最後一個上班日，站在此城市某處繁華的十字街口，可以看見對面大樓有間將原有牆面打掉，改換整片透明玻璃落地窗的咖啡屋〔看電視日本綜藝，每提及銀座，導播就插入不知幾丁目十字街口的畫面，其中一處位在道路交會直角頂三角窗的大樓也有類似的場所。此刻利用google map街景服務抵達現場，逛了逛因疫情略顯冷清的商圈，找到被上半身吊掛巨幅廣告牌樓壓得彎腰駝背佝僂挺不起胸的萎靡落地窗，深色遮陽玻璃後猶能辨識出幾個享用下午茶的人影。〕室內昏暗，似未營業，但窗口又依稀可見人影對坐。

　我過馬路走到對面去，二間豪華店鋪的中間開闢出一道樓梯缺口，形勢頗陡峭，仰望如登天梯，窄仄僅容一人穿行。一幅沒有署名的某人書法〔融合趙孟頫、行書，又有點瘦金體的灑脫放縱但不失堅靭的意態，可能不是書法名家，但總歸是有個性的字。〕翻模鑄造成立體金字招牌，鑲在玄關的牆壁上，看起來有相當歷史了，曰：迷人的咖啡屋。十幾年前因友人一度在附近賃居，乘拜訪之便，偶有機會出沒這一處路口，當時就很想上門，爬上天梯一探，可惜總是錯過。

　登高，一行直上青天。我推門進去〔首先撲鼻而來不是咖啡香，竟是濃濃麻油雞。〕果然店裡沒開燈，只利用那面落地窗引進日光營業，但並不足夠，顯得有些昏暗。一名雍容貴氣質感頗佳的老婦人揮動鍋鏟炒菜，她叫我自行入座，注意防疫規範，待她忙完自會過來招呼我點餐。

　我環視現場〔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流行的紅磚式場景〕，牆上貼滿印表機輸出花花綠綠附彩照＋大小不同字體的三種午餐。吧台上好幾個使用過的虹吸壺都沒來得及清洗，下座燻黑，上座的壺底也出現嚴重焦化現象。吧台內部改裝成簡易廚房，老婦人同時照管好幾口爐火，抽油煙機轟隆轟隆，鍋鏟鏗鏗鏘鏘，貼皮的木桌積攢很厚難以擦拭乾淨的油污，多處破損，木材橫遭扒皮揭醜，露出駭骨似不平整的纖維。

　吃完午餐〔午餐內容沒有特別可記，擺盤一般，不具IG相。〕老婦人拿紙質護貝的飲料牌請我任選〔僅是立在桌邊待我開口，然而比擬日式溫泉旅館由女將侍候用餐的被服侍感很強烈，不知道這是否就是現代術語所謂的「氣場」。〕我點了曼特寧〔我上哪兒都點曼特寧，可是這款以前台灣咖啡店必有、最基本款的品項，越來越少在現今咖啡店的menu上見到。我平常喝自己用虹吸壺煮的──此處胡亂插播我認識的一個與我有姻親關係，社群網站上的自介說自己裙子總是過短的OL女生，每天早晨都要喝伯朗鐵罐曼特寧，不然醒不過來，其它牌子便利商店或給人外帶的咖啡吧都沒效果。最近發現照顧我媽的印尼看護也喝上癮了，把空罐子像疊香檳塔一樣高高堆聚起來──其他萃取法都不習慣。以前多的時候一天吞飲五六七杯不覺得有什麼，也常去外面喝。有段時間聽專家推薦到處試不同豆子，不同烘焙技師，花好幾年繞了一圈還是回到原點，不會再為嚐鮮所動。自從世界經濟掉進某個閾限區間以後，咖啡豆等級與價格比一直在下降，長期信任的烘焙老店品質不可置信地開始參差起來。先是莊園、花式，流行手沖以後，整個市場幾乎都一片天改成淺焙了。限量的豆子，超貴的咖啡，都以淡得像白開水一樣為上、為佳、為好品味； 又或上桌早已是半涼。我習慣喝的豆子，不僅上桌要燙口，豆子烘培至少要像醬油用豆那樣黑──某咖啡店私底下就將自豪的一款espresso命名為醬油膏──而且更油亮，放進冷凍庫表面會呈結霜狀態，拿出置於室溫沒幾分鐘又恢復還原＝出油的証據。這種以前尋常頻見的豆子，突然之間就從市場消失了。好像這麼多年依附市場，信相市場，一手交由市場灌輸訓練培養建立起來的習慣，到頭來竟被市場遺棄了──很難說這是經濟學或政治學──咖啡過去被少數先期進入的行商籠斷，新的從業員要打進被圈封既久的市場，自然要有另一番不同修辭：不同的植栽區域，對原豆進行不同的處理，不同的萃取手法，讚揚不同的口感和味道，輔以種種擴張產業版圖之建制化、組織化的方式進行品味教學，業內人士的招募，頒獎，散佈傳說......休閒社會學有個專有名詞，意思是將物件放進佛龕，率領集體膜拜，意謂每個新興的族群，他們要有自己的神。〕『我用煮的，很濃很苦唷』，老婦人連續向我確認了兩次。〔上回報導的那間老舊咖啡館，才剛踏進門口，全身蕾絲走BLING BLING路線的老闆娘看見生客上門，直接迎上來告之沒有手沖，一付想打發我走的表情。後來發現陸續就座的熟客都是白髪蒼蒼高齡人士，這才暸解她是由年齡與世代風尚的刻板成見預作判斷。後來疫情升溫，我好幾次利用google map回到現場，從遠端仔細觀察店內所有擺設、佈置，別有體會。此處暫且按下，日後有機會再予詳述。〕咖啡上桌，肉眼可見表面浮了一層油脂。附餐咖啡照例是用價廉、沒有強烈風味的豆子作基底，攙和少許幾顆曼特寧調配成的。僅管這樣，也比一般餐飲常見咖啡機或單點手沖的美式可口很多。杯子是乾淨的，但花色非常俗艷。

　啜了一口滾燙咖啡，我再次轉動脖子360度環顧室內，發現被午餐資訊遮遮掩掩的牆壁一角原有木製餐牌，與門外金字招牌相同的字體，在疑似昂貴的檀木上浮雕出餐點名字。陽刻的墨色字，只賣數種老式品項，藍山、曼特寧，曼巴、哥倫比亞和維也納。吃食亦僅有土司塗抹數種口味的抹醬〔憑感覺猜測是工廠品〕，獨孤一項，連三明治都沒有。從舊餐牌給人的感覺臆度這間咖啡店以前的格調，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築地愛養的模式。〔以前築地外圍市場大家都去排隊的壽司店旁邊第三家，八十歲的老公公老奶奶賣土司抹草莓果醬，花生醬，巧克力醬，和乳瑪琳醬＋罐裝粉末熱水沖泡的咖啡，數十年不變。我因為不敢吃魚生，每次都只去隔鄰不用排隊的高橋吃熱菜熟食，然後就推門進去愛養，坐在吧台的高腳椅上，隔著玻璃門閒看外面排隊的人龍。冬天很冷，溫度零下。雖然不能不承認他家土司上桌烘烤塗抹對切盛盤擺到客人面前，確是百分百完美工藝品，但我始終不解只提供熱水沖泡的咖啡怎麼能開店呢？又怎麼能沖泡得那樣好喝？後來才從我媽身上看懂這種崇尚工廠品的風格含藏一種當時人們對現代化的認知與內蘊。我媽在我很小時候就不出門了──自稱天生是須要休養的體質，終日懶躺床上。這種以西施、林黛玉為範本的女子型格，跟咖啡、麵包、乃至一碗尋常餐飯的風味一樣，也是一種時代的記號，現在混不開了──靠著使喚孩子外出購物補給，愜意生活到現在，自以為好像住在桃花源一樣，不知外頭世界變貌成何種模樣。在她年輕的時候，食品工業開始發展，電視廣告裡的吃食伴隨乾淨明亮舒適衛生的用餐環境，一整套時代用語，科學，起飛，進步，種種意象深入人心。不再出門以後，她之觀念遂一直停留在這個嗚炮結采歡迎現代化的時間節點，靠著指派我家兄弟姐妹出門購買由工廠批量生產，擱著可以置放數月經年不壞，包裝上印有彩圖文字，塑膠鐵盒桶罐封裝的加工食品，堅定謝絕讓她前半輩子飽嘗辛苦，買回來還要前置洗切費時處理的人工手作鮮物。拿零食來說，我每隔一陣子要為他專程跑一趟全聯，其中有一款叫做可口奶滋的餅干，以前電視廣告暨包裝主打世界食品品鑑金牌獎，這就是我所說的一款「當時的現代」的記號。她帶著些微炫耀的心理，把這款心目中的好東西獎賞給照顧他的印傭。印傭根本連看都不看一眼，自己上好市多買大圓鐵盒裝的丹麥奶酥回來在廚房吃──寫到這裡滑鼠壞了，游標不聽指揮到處亂竄，下樓出門騎Ubike 2.0去全國電子，沒有機械式，只好選了一款個頭兒嬌小，身上還有彩繪塗裝的無線滑鼠繼續打字。回程經過全聯順便進去買了一包可口奶滋──這一波漲價前只要28元──回來邊吃邊寫，餅干屑屑的憂鬱。後來看見愛養上電視，鞠躬懇求大家原諒他不跟著大夥兒搬去豐洲了，決定選在此刻適時走下時代舞台，朋友們再會，再會了。〕忘了問老婦人有沒有不是附餐給人單點的咖啡。〔我只去過一次可能是有錢人開來好玩打發時間的餐館，老闆對咖啡很講究，堅持商業午餐的咖啡也要跟單點的一模樣。慶開幕的那一週，他坐鎮佈置如同夜店的華麗吧台，光只負責燒酒精燈，好整以暇一杯一杯費時煮咖啡，廚房，招待，跑堂和出納都交付員工處理不干涉。〕

　等待咖啡稍涼的時間四處張望──牆上的多寶格原來不知擺什麼物事，現在塞滿了燉煮麻油雞的米酒和麻油空瓶，成綑的塑膠袋，給人外帶的紙餐盒，已經看不出任何一點還算體面像樣的咖啡遺事，完全是食堂模樣了。〔幾篇八、九年前貼出的網路文章與照片，介紹它就是我現在所見的樣子，改食堂模式經營與疫情無關。〕我既留心上門的客層〔a.會留在這個非住宅區晚饍的客人想來不多，然而附近的上班族應該也不至於太常上這兒吃午餐，一是單價太高了，二是根本不夠時間。b.除了我以外，上門的客人都是熟客，自動自發，毋須老婦人叮嚀防疫，親自到桌邊招呼侍候。我相信他們選擇此處用餐，每人必然各有一段因緣可說。〕又在心裡暗自計算這處相當東京銀座不知幾丁目著名十字路口〔其實我去了銀座那處不知幾丁目，從外面看來一大片深色玻璃帷幕，出現在電視上莫名令我嚮往的場所。樓中樓，很矮，高個子的人進去必須弓著膝蓋彎著脖子提防走路，室內色彩繽紛，全是年輕女孩。我被安排在離窗口稍遠的位置，時限終了以前一直等不到臨窗的座位空出來。不自覺死盯著那個方向，只想找機會過去那邊憑窗眺望，對周圍的客人和上桌的食物全沒留心。家人一心購物，幾次口頭催促，雙手死揣，用力拉我離開的時候，曾動念繞過幾張小桌，故意走近窗口，睇看從這個方位望出去所能見到的著名景觀。但終究不敢，怕這是不適當的舉動，干擾到別人，就打消了念頭，帶著遺憾離去。〕可以完整俯瞰兩條路線交會的街心，如此繁華地段中一個小空間的收支與經營哲學〔a.從今日午餐時段估算一個月的營業額，扣掉食材水電成本能否足夠付店租都有問題，不可能長久維持，推斷店面是自有的產業。如果經濟上有要求的話，租出去還比較好賺。b.從牆上的餐牌來看，從前店家對自己端出的餐飲是持有信念的，儘管是如此簡單的幾杯咖啡和土司抹醬，那麼現今取代咖啡飄香的三種午餐呢？附餐的咖啡呢？我所不解的是，如果對自己提供的商品沒有信念，又缺乏經濟誘因，為什麼要以如此的方式繼續經營下去呢？〕

　以前貪圖方便。習慣每次煮的量比虹吸壺的原始設計多一杯。趁燒水的時候磨碎，再行薰蒸。當熱水淹漫上來的時候，產生的泡沫總會衝出上座杯口。當時代改變，第一次沒看見泡沬氾濫成災的時候，吃了一驚，整個人楞住了，僵滯了好幾秒鐘。記得那時腦子裡出現的畫面是一處適合衝浪的海灘。之後海象、浪況改變，過去值得追的波瀾好浪消失，輕浪、微浪成為常態。選手扛著衝浪板站在沙灘上，浪只始終以小碎花的姿態提著裙腳小跑到跟前。
　
　有些經營者無論是供餐、改裝潢，改手沖，改平價，改文青風，轉換經營型態一點兒不費勁，有些人就拖拖拉拉不情不願腳步落後失了先機，導致被時代打敗、淘汰。以上說法轉個角度，更換另一套描述語言等於說他們被時代抛棄。商業如此，文化和政治也同一道理。

　我相信這裡曾是一間好咖啡店。店主的經營史就像青春少男少女穿著繁花似錦的燕尾服澎澎裙一路跳舞到成年，維持一段盛開的時間，然後步向衰退傾圯的年代，中間轉折處應該有個 sign〔＝插根小旗子做標記。〕想來想去，此處能作為標記的應該就是「懷舊」這個字眼〔我因不識外文，常利用google翻譯。2007年換新電腦，當天就曾查詢 nostalgia 這個字，存成喜好項目。此後從瀏覽器左側點擊google翻譯的書籤，就會直接抵達這個字的頁面，但我始終沒學會怎麼念它，只好每次都去按喇叭圖示，聽語音合成示範讀音。〕把寫著 nostalgia 的小旗子翻過來，查看另一面，它隱然暗指的就是被時代抛棄，無可撫慰的失怙。總覺得此間社會缺少一種撫慰被時代抛卻者的機制，〔時代的弄潮兒太忙了，忙於自己在潮尖上站穩腳步，無暇後顧照應及此，〕 總是有些人落至無可撫慰，所以每次來到這種神明破落卻依然死撐的地方就會油然生出它們其實是被時代糟蹋成這付模樣的怨懟〔習慣性的自我心理分析機器瞬間啟動，以上想法其實表徵自我指涉＝我恨死這個時代了。（在繪畫?賞的領域有一說法，所有的畫作都是作者的自畫像；語言文字的表達也一樣，所有話語其實都是說話者的自我描述。）你恨些什麼呢？恨東恨西，太多了。a.喝不到入口滿意——不不不，我何至於膽敢奢求滿意一辭？我有什麼權力、有什麼資格要求別人達到我的滿意？只是覺得，如果出門能夠無須上窮碧落下黃泉，耗費踏破鐵鞋那樣的辛苦，就能找到能一杯口味上還能接受（雖說這個標準往往指的是與自己的習慣相合），最低限度的咖啡——畢竟以前街上隨便一間蜜蜂咖啡、白底綠字的連鎖咖啡（人家用的都是保溫效果較好的骨瓷杯，可見其誠意。）都是不致惹人挑剔的咖啡店； 再不然就是價格與咖啡本身的品質成比例，名實相符，例如便利商店的咖啡——我對這個時代的恨意一定會消減很多。畢竟我的習慣是過去社會教導、一手包辦養成的，如今怎能撒手不管，推卻不負責了呢？感覺被抛棄，被背叛——好像b.家人跟電視購物買的洗衣機，沒幾年就出現問題，水流循環過程有根塑膠軟管破裂了。兩年來從電視購物指派的維修廠商到自己用家電維修當關鍵詞找到的專業維修中心，又再回頭好幾次找上原廠牌代理商、直營商和地區經銷商，都說這款原裝進口的洗衣機，在當地是很久以前的產品，零件已經沒有生產了，無法提供維修服務。那我怎麼辦？地上弄濕而己，其實影響不大。洗衣機底盤都有墊高，無漏電之虞，再撐兩年，等它更舊些再換新機。就這樣放著繼續使用嗎？就這麼放著，請繼續安心使用。此後置放洗衣機的後陽台每當機器運轉就汪洋一片，上面飄浮著泡沬。c.又如新聞報導常聽見微軟蘋果發布消息幾月幾日開始停止支援幾點幾的系統，可以這樣嗎？消費者有「跟上」的義務嗎？這中間難道理所當把光打亮連一點點可與之爭議的灰色地帶陰影區域都不存在嗎？d.我現在去翻舊相簿，2002年家人帶我遊巴黎，幾乎每個街角巷衖隨處坐下，花上5-8法朗都可以喝到滿意的espresso。2010年去義大利，即使在觀光區，在連鎖店，也少有不滿意的經驗。到了2016年遊日本……確實裝潢越是漂亮的咖啡店，口味越來越不是我之習慣——深焙苦口，非常回甘，而且沒有明顯備受這個時代推崇的果香、酒香，各式各樣可口誘人的香氣——所能接受的了。台灣咖啡業界有位大師，以前家人帶我露營，有幸和他在森林小木屋喝過一次咖啡。大師不嫌麻煩，登山旅行也隨身攜帶虹吸式設備，燒水作業之間不慎翻倒，打破了玻璃壺，這下怎辦？不能煮了。大師自嘲惋嘆之餘說了句，『只好退而求其次，委曲大家喝手沖的了。』由此一句話可以大概蠡測前人對咖啡的想法。飲食的美學出於社會教導，純屬文化養成的習慣。歐洲人認為高壓蒸氣萃取出來的才是好喝的咖啡，台灣以前受日式影響，認可虹吸式，現在是手沖，接下來必然會否定手沖。方法是工具，沒有哪種萃取法能成為至上的標準。家人多次聽我抱怨，出門沒咖啡喝一肚子不滿意，又不知上哪兒買合意的豆子，默記心上，替我暗自留意。有天坐在電腦前工作，不一會兒轉頭跟我說，以前那位在森林小屋煮咖啡的朋友，後來人稱大師，剛才發文說現在很少日式深培的豆子，技術斷層，連他也烘不來。下面有人發問，請教大師哪家店還能提供可以入口的豆子？大師未答，云云。我看日本綜藝有吉君的正直散步——好幾次提到這個節目，不是我特別喜歡，而是生在台灣，又半點不識外文，能選擇的節目不多——常常路上走著走著，進入咖啡店休息。我暗自統計了一下，帶入畫面特別介紹人家是虹吸式的比例遠高於手沖。例如上星期重播重播又重播他們一行人在大泉學園集合，開走沒多久，進入只有幾張桌子的咖啡啡室小憩，有吉沒怎麼看就點了冠上店名的特濃，導播在上桌的咖啡杯旁附上一碟所使用的豆子，就是黑色油亮的深焙豆，類似的例子以前還有數起。遂猜想，該劇組中佔據決斷地位者應該至少大叔以上，是上一輩的人了。e.小時候隔壁村口有間簡陋的飯館，咖哩汁液顏色深邃，赤黑得嚇人。主人兒子與我同年，國中畢業放棄升學，選擇留在家中幫忙。幾次打烊前立在門口抽煙遇我夜歸，熱情招呼我入內就食，共抽同一根煙。後來我家搬到七個站牌以外，鄰近小鎮商圈的外圍。多年後始才重訪舊地，附近一帶迭經幾次都更，以前的農田都鋪上水泥，建起了高樓。我尋觅了許久，好不容易在幾棟新建樓宇不見天日的夾縫中，找到廢棄的矮磚房與破敗掉漆的舊招牌，可不知飯館搬去哪兒了。FB盛大流行以後，有天某外國名流私下來台，非公開行程落腳偏鄉小館用餐打卡，網路瘋傳，電視新聞也廣為報導。我讀見消息，緊急趕去一嚐，味道賣相和打理店鋪的人，都不是我心中惦念的樣子了。類似的情況還有 f.青少年時期頻上台北看電影，某條巷子牛肉麵館僱有跑堂，寒冬門口下麵的爐灶在白熾燈泡下狂冒水蒸氣，後來吃過幾次，不覺數個季節輪換，一陣時間沒注意，就從此消失了。直到食尚玩家開播，聽主持人介紹方才知曉搬去萬年大樓地下室美食街，託人帶路——以前真的都沒去過萬年大樓，不知位在何方——味道依稀只有一兩分相近，反正世界早就不是同一回事了。g.家人與姊妹聚餐，順道逛了生活雜貨。睇見據說是工廠直送攪咖啡的小湯匙，覺得樸直可愛，250元，買了2支帶回，歡欣雀躍取出交我欣賞，期待我的誇獎。我當頭吐嘈，第一百好幾十次說起青少年輟學逃家一年十個月，躲在鐵工廠做工，經手過無數類似的匙子。開模、剪料，經過幾次沖壓，最後打磨修飾，連工帶料加上設計費，出貨給商人打死不超過10元。一朝搭配文青風的陳設，龍騰雲起價格翻飛實在不平衡。h.使用不到兩年的快煮壺不過電了，技師拆開檢查後告之，原始設計在外人不易插手的關鍵處使用了易損壞的耗材，廠商本來就設定該項商品使用壽命不擬超過兩三年，現代工業設計的邏輯普遍如此（吳念真拍的老電影，多桑，東西買回來兩三下就壞了，蔡振南氣到要捉狂，活在生猛新時代的小孩根本不鳥他。）我說學喝咖啡的第一天購買同品牌掌上形的簡易磨豆機用了20年現仍服役中，請他利用機器裡的同質材料，以挪東牆補西牆的方式勉力為之。修復後沒多久，同樣的問題又再犯了，這回技師不肯幫忙修理。如果要求每樣東西耐用不易壞，廠商生產一輪接著就沒事做了，世界經濟怎生運轉？就當代的消費倫理而言，我幫你修理是不道德的。可是我看電視日本職人好吃驚，有次企畫修復職人專題，戀舊惜物的客人花三十萬修客廳早故障的咕咕鐘，二十萬元修復小時候的舊相本，十萬元修復結婚當天配西裝穿的破皮鞋，有誰會覺得自己不道德？i.我買電腦多花5000元選配迷你無線鍵盤，電池用罄後身形略微腫漲發胖，就卡在隱形的管道裡無法取出更換。跑了幾間修理專門店，都說無法處理，要送新加坡再轉美國本土，動用特殊工具夾出來，報價可能幾萬、十幾萬說不定幾十萬不一定，云云。j.相機與腳架搭配的快拆板失蹤了，在網路的3C配件行轉來問去，只有一間專門店接受我攜腳架去他店裡找搭配。以職人榮譽標榜開店的斯文小鮮肉把掛在網架上的現貨一一取下核試，又開抽屜查閱規格表，表示沒有符合的尺寸＝您這傢伙不是近年在市場流通的型號，除了從頭到腳全體換新，問題無法解決。可我就是不喜歡遇事就用掏口袋拏錢包ATM轉帳或第三方支付的方式解決問題。不是小氣不捨得花錢，這是做事情的方式，是與個性養成有關的奇摩子的問題。電視劇裡的職人遇上問題不都有一套不必抛卻舊物花錢買新產品之非正規解決問題的辦法嗎？k.去街上的快剪店整理頭髪，剪短一點。操刀的小妞飛快剪了幾刀，好了。其實我的意思是儘量剪短一點，而非只想剪一點點。隔兩天再換對面不同招牌另一間快剪店。您想怎麼剪？剪短一點。這樣不行，得告訴我怎麼剪才成？可我數十年上理髪店都是坐上位子開口跟人說剪短一點呀。這裡不行，一定得說清楚你希望我怎麼剪？要怎樣說？就說你要怎麼剪？就是剪短一點。說過這樣不成，你得說後面要推高，前面要打薄，或是剪深還是怎樣？什麼是推高，打薄，剪深？我怎麼會無端知道你們剪髪業界使用的術語呢？反正你得按我家規矩說清楚要怎麼剪，不然恕不提供服務。l.去cable也有打廣告的修鞋洗包包專門店，依說好的時間去取，店門沒開。核對掛在門上的營業時間表，沒錯呀。此後連續跑了七趟。主人目不斜視審慎調整吊掛時間表的水平位置，輕描淡寫說他斜槓。因故沒辧法按自己公告的時間開門營業，不如暫時取下來吧。m.電視重播有吉君的正直散步，從去年到現在，至少第五次看到大泉學園那間咖啡店黑色油亮的深焙豆。恨意（液）由自體分泌，輸送到全身每個知覺細胞，然後循環，累積，再生產。類似以上列出的這些，如果時間無限制，我可以繼續嘀咕千恨萬恨沒有終點的嘮叨。〕登時覺得老婦人看透了我的心思，〔感覺好像被她無意中瞧見了我的裸體，羞死了。〕大口呑完冷掉的咖啡，付鈔後下樓蹬蹬蹬蹬〔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這是一間沒有播放音樂的咖啡館，可真罕見。值得花時間細思量，改天賦予它一個解釋〕，穿行黑暗的下坡，回到日光照耀的大街，身後迴響起一陣手機播放不知哪個時代微弱的跫音。


　　　　　　　（2）

　我家附近也曾有間入口佈置成一塊小庭院的老牌咖啡屋，〔以虹吸式、摩卡壺和義式高壓蒸氣為主，咖啡——以家人跟我說話的用語而言——是正常的，奶茶也是用足量好茶葉＋鮮奶＋加煉奶認真在火上熬煮一整壺，不是給一個立頓茶包＋兩顆奶油球就想隨便打發人。〕原本經營得好好的，沒料到有天也會不敵世道變化，收支不平衡，一口氣縮減一半店面，分租給機車修理。下次再經過的時候見他門口貼出餐牌，開始供應簡餐麻婆豆腐乾燒蝦仁無錫排骨花生豬腳黑椒牛柳和香烤鮭魚頭〔那一刻，我感覺世道變化價值品位真的不一樣了。〕也有附酥皮濃湯的焗烤義麵燉飯和個人小火鍋，飲品都改套餐附贈，沿天花板下面環繞吧台前後一周木龕式多寶閣裡的咖啡杯積塵日厚〔大概是因為商業午餐的咖啡不必使用珍藏有來頭的杯子〕。這幾天在家看以前國中課本有提到的雅舍小品，沒看過，一直好奇是什麼書。在英雄的資源回收店看到精裝合輯忒重一本才25元，就買回來瞧。原來是這樣子的書啊！作者當年嘮嘮叨叨自以為雅、以為正確的那些觀念、行為和品味，由現在的眼光來看，都變成極不雅，俗儈，根本不正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