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固定會前去拜訪的投稿網站不時出現沒有署名的網誌,好一陣子了。有些刊出不多久便自行刪除,但沒準兒哪天又重新出現在列表上。我不知道、且永遠無法証實它們背後的作者是否同一人?但感覺部份文章可以用跳接的方式串聯起來,讀成一篇與現實正在同步進行的小說。作者處在製作、嚐試的階段,時不時丟幾段花絮出來,預告宣傳,洩漏吉光片羽。
可能我誤讀了。
現階段讀見的零散情節,究竟是經過故事化的輕薄現實?還是參照現實安排好的泣血故事?好佳在!對我而言,完全不存在這類急口令式、純粹捉狹人的繞頸死問題!一直以來,就算觀閱斬釘截鐵事先講明純屬紀實的文類,科普,乃至絕對唐突不得的科學史,科學的觀念史,我都自然而然把它們當成虛構故事來讀。當今人文科學領域,據說排名世界第一聰明的泰斗某君,早年好幾本一直享有盛名的大著,反覆說明的就是這個道理。
好吧,像我這種只要眼睛盯上紙本和螢幕,就會自動進入觀影看戲模式的宅觀眾,習慣難免受到制約。只顧著把眼前上演的現實當故事看,從不曾想過該把當事人實存的喜樂與痛苦放一點兒在自家心坎上,冒犯了。畢竟貪看戲者如我,少有機會獲准進入後台,待在幕後見識人家一整齣戲的完整炮製過程。
發想、提案、討論、修正,每個細節都經過設計與安排,一方面要讓劇情肖似現實,同時也須極力隱蔽其中人為操作的痕跡,這些常識可考的基本技俩無庸再敘。倒是有些秘密時刻,比如說,劇作家與現實交纏苦鬥,為求腳本順利進展,割肉飼鷹,不惜與魔鬼達成協議,拿自己的身軀性命,換來一枝自動書寫的魔筆。又為了求好心切,啟動情節的榨汁機。文思一旦受阻,只消按下電鈕,唧~唧~唧.唧.唧~叭噠.叭噠~唧~唧,柳葉狀的刀片組瞬間將舞台上所有活潑靈動的肉身砍成九九八十一段,驟起的漩渦形成強勁水流,將協力參與演出的眾多演員,以及一路幫襯自己佈置機關、搧風點火做效果的幕後同仁,連帶好幾位擠到前排趴在舞台邊緣看熱鬧的觀眾,不小心一起捲了進去。洪水連同一場風暴,襲捲裹挾。每個人身不由己,在驚濤駭浪之中漂流浮沉,一個勁兒繞圈子。幕落之際,依稀看到漩渦中伸出最後一根哀號求救的手指,隨著水流打轉,越旋越快,也越陷越深,逐漸沒頂消失不見了。
這時燈光漸暗,幕徐徐落。
觀眾行禮如儀的掌聲爆響起來,魔術師打扮的總導演兼劇作家出場致答謝禮。他先深深一鞠躬,然後兩手比七,模擬箭頭狀;瞬間扭腰,轉身,向舞台的另一側橫掃過去。觀眾目光緊緊追隨聚光燈所指路徑,全體大吃一驚。之前舞台上下所有人馬一個不缺,個個身體安好,挨擠在那台戲劇榨汁機的玻璃容器裡,緊實填充,不留絲微空隙。經過適才一場風暴,女一披頭散髮,驚魂甫定,在臉對臉肉貼肉,瘋狂傾壓的擁擠陣列中,猶努力想抽一隻手出來,上粉補粧。男二頭下腳上,臉頰貼著透明的玻璃牆壁,剛才場上吞嚥的道具烤饅頭,鼓鼓地塞滿一嘴巴。一位身材瘦弱的少年被胖大姊壓制在下,試圖做了幾次鯉魚打挺,氣喘呼呼,絲毫動彈不得。道具叔叔的腳趾插進收音弟弟的鼻孔,梳化阿姨大腿分岔,一次跨坐在兩位虎背熊腰的臨演脖子上。
我在後場準備登上舞台的過道張望,玻璃容器裡有個看似熟悉的身影,好像一度坐我前排同場睇戲的觀眾。他兩手開張,下身遭受擠壓,固定成Y字平衡的姿態。我向他揮手招呼,他則頑皮地對我眨了眨眼,接著單手單腳原地跳步,困難地轉圜身體,最後緩緩舉起自拍棒,伸得既長且高,拍下這個滑稽逗趣的畫面。
劇場的魔術師下令把所有人從機器裡咕嚕咕嚕倒出來。獲救的眾人先是激動歡呼,然後喜極而泣,聯手一起將他抬起來,朝天空抛,慶賀一齣神劇的完成。
現代劇場塗銷了舞台與看席之間的界線,務必挖空心思要把觀眾拉進來,成為整體演出的一部分。就連後來改名大釣哥的豬哥亮主持餐廳綜藝秀,每唱幾首歌,短劇搬演倉促告一段落,就要重新再拉拔一位自願鑽入羅網的觀眾上台串場。逗他,虧他,逼他一起共演。必要時賞他幾口女星的豆腐吃,總不讓人家好好坐在下面的位子光看戲。
這種劇場以前我跟工廠同事總統牌連袂一起睇過好多回,魔術師打扮的劇作家從來都沒選中我。鬱卒啊!阿彌陀佛耶穌基督南無觀世音菩薩,如果能上台和主持人答嘴鼓,再跟美艷來賓跳兩步恰恰,那樣的世界不知該有多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