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掛書房天花板上的日光燈壞了好些年,窗簾終年不開。每次進去找書,都要摸黑拿出手機,將螢幕調整至最亮,藉以照明。最內排沿牆設置的書架算過來倒數第二格,就在以前坐上書桌椅子兩手自然下垂的左手邊,幾本舊冊,隨意疊放在已呈彎曲的層板向前伸展努力掙來的一小塊前沿地帶上。
部落格剛開始流行的時候,曾經打算參考這幾本書,寫成一篇讀後心得。絕對不會有人認真拿它們當書看,閱讀、評論、提及、引述。多酷啊!多像我啊!多襯我的個性啊!彷彿我就排在他們的隊伍裡面,廁身他們之間。
然而,這篇讀後心得因故無法完成。中止書寫以後,這幾本書冊一直擱置在那裡。每次打掃房間都捨不得收拾,不願為它們找個位置安放,好把他們平躺了好些年的身體打直豎起,輕拍,拂拭,淨身,掃除積塵。再依某種自我品牌的圖書分類原則,劃定位置,和其他被視為同類、近親的書籍,臉對臉肉貼肉擠一起,歸併大隊。唯恐他們一旦歸建原位,這麼多年來我小心堆疊保存,不使敗壞的心情,就此割捨放棄,一掃而空了。
這幾本書的作者都很年輕,好幾位且沒活過二十歲。家人、摯友、學侶、知交、指導寫作的社團老師,在他們去世以後,將原本寫在生活週記、作文簿、日記本和日曆紙背面的文字匯編起來,輯印成冊。從此,這幾位實際上沒有出道的無名作家,就在你我共享跨世代的時間之流,永遠存活了下來。
時間在封面與書口積滿了灰塵,又與天氣共同作用,垢化後形成再也清除不掉油泥一般的深色污迹,作者的形象也在霧化朦朧的歷史透鏡後頭被遮蔽,但又可窺見身影。
有一條文學批評的標準線在此劃下,將它們與真正的作品區隔開來;將編纂後的成書,與成書前只存在那個已逝當下的書寫劃分為二。習作、業餘寫作這一類評價,蘊涵了一種尊奉經典的視線。以不朽價值來衡量書寫的崇拜心態,使得這些留存下來遠遠夠不上標準線的文字,只對他們的親人還不失紀念意義。我一直讓它們停留在可能與我視線相遇的範圍,彷彿在心底深信,唯有我能還原那些文字在寫下當時生動雀躍,如今委實不曉該怎麼稱呼的某種原初的激情。〔我曾經有機會與他們為伍,成為這個隊伍中的一員。他們正就是我的族人,而我長期以來一直在尋找他們。〕文字始於蘊釀,一點想法電光石火般誔生,觸發了綿延無盡的靈感,直到這些泉源般的啟示被感性思惟的組織能力捕捉,最終被他們寫下。
農曆年前打掃的時候拿起這幾本書。問題是:我們有必要拂去上面的灰塵嗎?「拂去時間的灰塵」這個看似理所當然的構想,其實具高度矇魅之不可能性與無必要性。它把那些原初的激情全都具象化成了實體物,如同積木可以整塊搬移操作的概念,完形自足。一本書就是一個積木形狀的人,拿起來,擺在這個位置,塞進那處空格。積木的實體性和作者論彼此陶鑄燒融在一起,作品是實體,它擺在那裡,在時間裡,灰塵自然堆積其上。那些堆積在書上的灰塵早也成了書的一部份,成了作者論意味下與作品無法分離的內容。今天早上當我拿起書本,黑暗中揚起了一陣灰塵。灰塵正是寫在這些書上最迷人、真正吸引我的精神與意義座落的混沌之所。坦白說,此刻,我之視線注目的標的,正是堆積其上時間的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