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出門吃飯,鬧市邊緣巷弄裡的法國菜。停車後步行,沿路空氣彌漫著瓦斯味,隨著腳步,由淡漸濃。家人緊盯手機螢幕,到了。掩著鼻子身體略傾,利用自身的重量推門,彈簧鉸鏈鬆開,失去重心後順勢一溜煙閃進門廳內。
穿金線繡花燕服西服的外場領班指揮一班公主裙蕾絲襯衫夾著袖釦繫上黑領結的男女工讀生,安排我們坐在窗邊。厚重的絨布窗簾像電影帷幕一樣兩旁拉開,流蘇綁帶,束腰掛在邊框上。
玻璃窗對面有間煤氣行,這年頭越來越少見的營生。送瓦斯的少年,15或16歲,短髪,瘦弱,渾身髒污,其面相氣質因頭形不規則而顯得特具性格,發散桀驁不馴的神氣。自我結束棄學逃家輾轉違章工廠當流浪童工的生涯以後,很少再看到歡喜甘願在建築工地挑沙石扛洋灰,鐵工廠任黑手,機車行當學徒,把自己弄得蓬首垢面的少年了,不由得為之生出一股亟欲接近的親切感。
〔小時候讀過少年國語注音的故事書,《愛的教育》,至今印象依然深刻。就讀小學5年級的主人翁,邀請畢業後準備繼承父親職業綽號小石匠的同學來家裡玩。小石匠因為平日幫忙家中工作,衣服粘上的石灰印在沙發椅背上,主人翁不假思索正要揮手拍掉,父親卻示意阻止。他在嬉戲途中發現父親不知什麼時候自己悄悄清除了那個石灰印子。同學離去後父親教訓他:那不是髒污,而是勞動的印記。〕
少年走出騎樓,穿過雲層的積鬱日光讓我把他看得更清楚了。他跨身側坐在改裝後專門用來載運瓦斯鋼瓶的摩托車上,嘴角叨著焚燃的香煙,舌頭靈活操控,將之從左邊推卷滾動到右邊。瞇縫眼,穿透自己吐出的煙霧,隔著一段距離,一動不動瞠視眼前的世界。倨然傲岸,像是懷著敵意,又好像純粹只是為了壯膽,才朝社會擺出這付不以為然的睥睨姿態,神情與我國中畢業紀業冊刊出的大頭照,幾乎從同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
〔能力分班時代,學校把升學班與其他班級用鐵柵隔開,分別安置在校園東西兩側。臨畢業前,職教班同學對照剛發下的畢業紀念冊,看看這幾班哪個最不順眼,抓出來揍。結果找上我,說我眼神最殺,分明長在頭頂上。到了教室一看,只是138公分,39公斤,骨瘦如柴,半畸形半殘障的小個子。帶頭者兩手撐在小課桌上,用眼神朝我上下侵凌了好一會兒。算了,一夥人掉轉頭,意興闌珊踱步走回自己的教室去。〕
候餐時間,我在特別印製代表餐廳典雅形象的紙餐墊背面一角素描塗鴉。
煤氣行少年一身情狀與周邊環境未免太不協調了,不便擠進同一畫框裡。可能因為這樣,他遂藉鄙薄的姿態,讓自己與眼前相隔一條小巷的世界分隔開來。不光這樣而已,也還有意讓人瞧見他的性格,以便從異己那頭發出的視線,再一次將他從難以融入的世界分離出來。
經過以上雙重分割,我代替少年感到內心的逍遙與快活,他表情不變,眼神不眨,吐出一口又一口煙霧,彷彿向我宣告,臣屬於你們那個世界,讓人感到多麼難受不自在呀!
我把紙餐墊塗鴉的一角折起,拇指來回壓平,再用餐刀把少年的素描割下來。
少年登上比他身形巨大的摩托車,發動,噴射式衝向沒有畫上分向線的對面車道,斜斜壓車向前疾駛,把閒步走在巷弄沒有警覺的過路人嚇了一大跳。不多久,又從另一方向踅回,放下空桶,兩手交互輪轉,整齊堆置牆邊。再把新桶扛上貨架,出發,返回,裝卸,忙忙碌碌。我聽見大社會向少年招手,來吧,少年,從這裡開始你的人生,向我看齊唄。
遂把收起來的素描又拿出來,繼續添加畫筆。
天生不馴,拒絕順從地接受這個世界的善意。帶著憎惡,棄厭,仇恨,譴責,伸腿跨騎上摩托車。武裝後的靈魂藐然看著面前隔離畫分的界線,緘默的眼神充滿挑釁的力量〔不同於野獸兇猛〕,棄兒式養成與這個世界對峙的目光。
我讓少年維持睥睨一切,向幸福挑釁的氣勢,兩手交互輪轉,把瓦斯桶送進餐廳裡來了。〔金線繡花燕尾西服的外場經理一個勁兒抱歉,整個下午街上都是煤氣味兒,瓦斯公司正在檢查,關閉了管線,只好臨時叫來桶裝應急。〕公主裙的領班在背景裡忙活,工讀生低頭檢查自己襯衫的袖釦,連接內外的送餐窗口可以瞥見白色制服的高帽主廚零碎切割的身影,老是捱罵的二把手,學徒,沿玻璃窗掩鼻走過的路人,把車窗搖下來,駛進小巷苦苦尋覓停車位的下一批食客。跟他們相比,送瓦斯的少年反倒像是隨心所欲,任性而往的自由人,不受任何世俗結構干預限制,指揮驅動,憑著一股在世出家專注自我修行的心理實在,把替換下來的空桶扛在肩上運出去。
我下筆幫少年投向我的視線添加其實不屬於他的滑稽自覺,你們的世界絲毫不重要,你們因暫停供應瓦斯而吃不到嘴的這餐飯完全沒有價值,冷笑,哂然。我忖度少年難以理解的面容,在紙上改了又改,好幾次沒有拭除就直接塗畫其上,結果變得一團混沌,卻終始不覺得自己的表情政治正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