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重量級學者登門拜訪
　
　後來我與Tom Cage未有聯繫，反而是最晚到場加入聚會，日後成為名流學者的第7人〔前幾年在博客來看到他的新書出版，出版社介紹他是台灣面向國際的重量級學者，不如乾脆借花獻佛，以此虛名來標示他。〕有天臨時上門進行友好訪問。飲酒、聊天、聽音樂，又去我書房架上找了本小說閱讀，待了一夜，隔日才離開。當晚我只得把原來排定騎摩托車跨越七個鄉鎮行政區的約會行程改至隔日上午舉行，無奈當一夜主人，應酬來客。
　
　按編整好的流程〔為求敘述方便，不得不將事件發生的時間順序與行為動線予以打散，再按性質分類重組。這沒什麼，自來我們所讀的歷史，都是日後按概念處理過的。〕敘述當晚我家中的情況。首先是：

　一、飲酒。在吃飯廳被我用來堆雜物的玻璃展示櫃裡，擱了些原屬我父親所藏普通的洋酒。我見重量級學者透過玻璃櫃門向內張望，就向他說明其中幾瓶黑牌的約翰走路，是我幼年時候，有人拉著菜藍車上門兜賣。父親檢查紙盒、瓶身，連標籤也無異狀，就當場付款買了好幾瓶。〔在李昂稍微早期的作品裡，有個對酒類見識特意下過一番功夫的青年，奉命去品酒前輩收藏家的櫃子裡為晚餐挑一瓶好酒。他梭巡酒櫃，在心中一一盤點值得斟酌的重量級名字，現在都是極普通的量販牌子。好半天才見他自信滿滿挑出一瓶約翰走路，「這瓶包準沒錯。」我不會飲酒，不懂桶藝，不暸解其價值，但由這篇小說大約可以想見那時人們認為這個牌子是傲人的高級貨，與九零後的電影電視動輒出現嘉士德拍賣一般人唸不出名字的酒王酒后，可說是完全不同的風景線。同樣情形見於朱天文為上個世紀末繕錄的那些衣物飾品的名字，與當時相比，意義已經貶值，無須用上黑體字了。大凡在物體系的世界裡，這種事情就是這樣。音樂、電影、文學中一時身價看好的作品，落到後世代手中亦如是。〕宴客時扭開瓶蓋，倒酒，自己喝了一口，覺得不甚對勁，就還納藏於櫃中。當夜我睡不著，起身遊蕩，見父親端坐飯桌主位，取出該酒，持放大鏡將酒瓶與紙盒徹底檢查個通透。我睡眼惺忪立在桌旁，呆看許久。只記得他向我叮囑，要我記得這酒可疑，日後切莫誤飲，云云。自此，我將這幾瓶酒視為自己私有的寶物，遇有機會，就拿出來向鄰居小朋友、學校同學、還有寒暑假來我家暫住的堂姊表哥炫耀，過癮一番。

　重量級學者聽我解說，特別鄭重自櫃中取出，詳細檢查。我指給他看瓶蓋接合處本有簽字防偽，工廠製作時故意為每瓶字迹所在位置保留少許位差。一旦消費者扭開啟封，字迹就分裂兩半，獨獨在瓶頸上留下一只燙金的字環。製偽酒者收購完整酒瓶，紙盒，注入新液後重新點焊封蓋。細看這幾瓶酒，兩半字跡接合處誤差不少，對攏不齊，故不得喝也。重量級學者認真端詳許久，戀戀不捨放回櫃內。當下我見他對異狀、對無用之物願意付出遠較一般人為多的關注，不免給予評價頗高，雖說他最後還是選了葫蘆瓶的軒妮詩開來喝。

　二、聽音樂。那晚從架上抽出，放上機器聆聽的唱片和CD，諒必有許多，但我有確實記憶的只有以下兩三張。有一張是Harmonia Mundi 出版的Bella Ciao 〔副題是chansons du people en Italie〕。既無歌詞也沒有附唱片說明，而且我根本不識外文，就連封面上的標題也不知什麼意思。我把唱片封套遞給學者，隨口提了其實沒有太深刻意思的問句，這首歌在唱什麼？重量級學者先解釋唱片標題是義大利文，意思是美人，再會吧，然後打算進一步說明。他試著回想，〔派出哨兵進入大腦皮質底層搜索資料庫〕，想把自己擁有的知識完整組織起來。我好像知道，他鎖著眉。我依稀記得，他的眉頭越鎖越深，眼睛也閉上了，然後整個人進入沉思狀態。過了好一會兒，始決定放棄，明明在某處讀過，可一下子就是想不起來。
　
　後來網路盛大流行，我才知道這首歌原來是義大利左派遊擊隊的隊歌。此曲在二戰後流傳至全世界，共黨革命隊伍多采用之，衍然是非正式的國歌。六十年代末期至七十年代，迭有電影與連續劇，採用作為主題曲、插曲、片尾曲。這些前共黨國家的影視作品譯製改配華語，在中國大陸央視及各省電視台輪番播出，此後也一再重播。尤其是南斯拉夫一檔連續劇最打動人心，據說熱門的時候，收視最高達到百分之八十七，幾乎當時所有人的生活作息，都根據連續劇結束時片尾播出的這一曲輪轉運作，上下淘洗心情，實在是一首無人不曉的名歌曲。

　以上摘自幾年前我在網路部落格閱讀得來的資訊，憑恃記憶寫出。如今網頁消失，部分內容已難查找到了。就連Harmonia Mundi這張沒有現版，不在銷售期間，沒有配給宣傳經費的唱片都很少人提。例如簡體中文網友某君飛天下海，費心蒐輯羅列出網上流通的Bella Ciao，總共29個版本，其中竟沒有它。其實João César Monteiro 2002 年競逐坎城影展的電影，Vai e Vem，離去與歸來，就出現這首歌，一聽就知採用的是此刻現正談論的這張唱片。資訊更新、淘汰速度之快，令人咋舌。而且google這首歌曲，但凡幾千幾萬個不同網頁，資訊卻顯得相當一致。所有人異口同聲指出，1.原唱是尤蒙頓。〔a.都說二戰時期已見普遍流傳的歌謠，又怎會以尤蒙頓1959年所錄唱片為「原唱」呢？顯然此處所謂「原唱」的概念，開的是「資格標」，須得灌錄唱片才算得上「存在」。b.在音樂上，原唱也夾帶了一種我姑且叫它「等身權的迷思」。我們常說某曲子是誰的歌，這個冠以所有格的誰，意指提到某曲子就想到某人，某人是演唱這首曲子最著名的代表，指的幾乎都是表演者，而非創作者。大作曲家史特拉文斯基有感第一手作者的榮耀儘被第二手的演繹者奪去了，又不敢違逆時代，樹起一面反動的大旗，遂把樂曲的專屬演奏權保留給自己。〕2.中文譯詞。3.在流傳史中幾個重要的作品。及4.前不久翻唱這首歌的樂團。〔可以想像，過不了幾年，出現有能力把歌唱紅的新的翻唱者，現在查找到的資訊將被撤下，替補換上新的名字。〕咸信這些在網路上登載流傳的資訊都源自專家寫手，通過內部驗證機制，確定不會出錯。但也因此不會再見到有人囫圇吞棗讀完一本當時還是寫實主義作家的青年卡爾維諾，描寫一場戰事慘烈結束後，遊擊隊員從埋伏的山丘窟窿裡走出來，沿著彎彎繞繞的斜路下山。有人嘴裡哼著歌，很快眾人響應，跟著合唱起來。毫無根據就信口開河，逕自猜測他們當時唱的正是這首歌。
　
　另外就是Carlos d’Alessio 幫莒哈絲電影幕後製作的音樂。重量級學者說home movie這張唱片絕版很久了，就算在巴黎也頗難找。他曾專程跑一趟音樂圖書館，借出聆聽。可惜那張唱片壓壞了，中間有個地方會跳針，影響範圍達好幾分鐘，云云。〔音樂串流時代，應該能夠徹底解決發霉，泡水，刮傷，遺失，絕版、難尋，本地沒有代理，唱片行沒有進貨等等問題吧？我想，但惶惑怵愓，委實未敢輕易篤定。〕接下來大概就是把收錄電影《印度之歌》襯著鋼琴聲的人物說話完整播一遍。起先兩個人都閉著眼，沒有人開口。隨著並不特別為了演奏給誰聽的跳舞音樂，不自覺搖曳起身體。我說，音樂是搖床。他說，音樂是海洋，我們躺在聲音的波浪上，美聲相與共浮沉。

　一位紳士謹遵社交禮節，向另一位邀舞。彎腰，執手，鏡頭擺在那裡完全沒動。探戈的時候情緒高昂起來，重量級學者用下巴應和著鼓點幫忙打拍子〔音樂裡的人物走在懸崖邊緣也不害怕。〕搖籃曲的時候先是快要睡著了，又或彷彿已睡得很熟，然後不知為什麼突然驚醒，想問問莒哈絲故事裡的副領事怎麼了呢？〔我以為莒哈絲在vera baxter從頭到尾就放了一張南美洲原住民的唱片，我買了那張CD。出席那場只有7+1人參加之 rave party，拍攝個人肖像時在綠幕前凝望歷史遠方那個人，跟我說把CD放在冷凍庫冰一陣子，音質會更好。我放入冰庫，隔了幾天拿出來，從此無法讀取資料，再也聽不到聲音了。〕異質且慵懶的主旋律〔他翻開一頁古鋼琴曲，咿咿丫丫哼著。陽光穿過木瓜樹灑下來，兩人并肩坐在樹下，各自想著心事，編織令人目眩的憂鬱回憶。〕當嘹亮的銅管把四小節的動機重覆吹響第十七遍的時候，〔又回到了那個下午，日頭躲進雲裡，砂鈴搖出淅瀝瀝的雨聲。〕兩隻大手掌陡然在空氣中比畫出用力按壓鋼琴合弦的架勢，一連好幾下，蓬.蓬.蓬，用盡了全身力氣。他皺鎖眉頭，接著又好幾下，咚.咚.咚，額頭上的紋裂得更深了。最後用下巴重擊幾下虛擬的鍵盤，睜開眼，音樂結束了。

　唱片播放期間，我幾度頑皮，張開眼皮偷瞧。見他從頭到尾幾十分鐘一直閉著眼，搖頭晃腦，全身心沉浸在幾個簡單反覆的優美樂句，和我連一個字也聽不懂的法文對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