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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之上網史聊天室時期,曾經使用過的一個網路暱稱是菜市場少年。聊友問我是否在菜市場賣菜?我都一本正經回答,不是,是拖鞋,小孩穿的塑膠拖鞋。平常出入菜市場,很多上了年紀的阿公阿婆,不管來人三十、四十、或五十歲,只要外表看起來比他們小輩,照舊脫口喊他們少年仔。我向網友坦承,自束髪而冠,而立始室以來,一直維持無業狀態,晃盪人生,逃避入職生產責任,對家人深感愧疚。鄰里有位關心我的故舊長輩,杞憂操煩我的生計與前途,調動人脈關係,為我在緊靠菜市場邊緣巷弄的水溝蓋上,分佔1/2事先搭好遮棚的攤位。帆布鋪在地上,隨手將批發來的小鞋一麻袋又一麻袋倒入商品池中,積聚成山。在考現學描述攤販營生的三種基本風格中,為適應自己內向含蓄的個性,我採排列擺放商品,靜態候客的方式,既免去高聲叫賣,也不積極攬客,擺出一派自在浮生,願者上鉤的態度,坐鎮現場,自顧自賞玩市場交易百態。可能受少子化影響,登門客人越加稀少。我遂得享閒暇,隱身在成堆的拖鞋小山後頭,膝上架著二手小筆電,以菜市場少年的名義不分早晚,日夜流連在網路聊天室,與一干同樣不甘人生記憶就此湮滅的聊友,連袂開講胡謅接龍說故事。

 我用來聯網的二手小筆電得自菜市場附近的資源回收舊書店,位在一條只限傍晚以後營業的百貨遊戲街上。在我著意將自我史與同時代史兩股線頭纏捻扭絞,一起螺旋運動的嘮叨敘述中,好幾次出面串場。不管是穿衣史、閱讀史、聆樂史以及逃學史、羞恥史、躲藏史,乃至我媽的醫病史,還有筆友史,以及屢屢宣告有意大張旗鼓,高調從事之一百零八次賓館史全紀錄〔累算至今長長短短總共也才述及十一次而已〕,都可以看見它的身影。

 這間資源回收舊書店的第二代業主英雄與我同年,小學、國中同校就讀。十年間在校園走動,雖然臉孔看熟了,但相互並不認識。在我剛開始躲藏人生那陣子,有次一整天遭受大雨圍困,待在他店裡,站著快翻,囫圇看完一整本《長日將盡》。期間他端來茶水招待,用餐時間還撐傘出門,幫我在附近攤子叫了一客沙茶牛肉炒麵。最後出動人工演算法,從《長日將盡》開始推算,把店裡我可能感興趣的書籍都搬來面前,一本接一本,捱次兒訊問我的意願,這才與他結識。此後,便常上他那兒買書來看。

 除了店裡整齊擺放,估算90%恐怕都不會再有人拾起閱讀的舊書,音樂類是他私底下非營業類別的重點回收項目。他屢發牢騷,現在沒有人買實體音樂產品了。幾個人家裡還有現役的唱片機、卡帶隨身聽、和音樂用的CD player?連電腦都不再將光碟機算上必要配件了。英雄頗自豪收藏一萬多卷各種類型音樂錄音帶,喜歡在店裡炫耀性地播放一般人不懂得欣賞的難得好貨,對只聽古典音樂的我嗤之以鼻〔其實我早從這個領域逐步轉進後古典某冷僻次領域,也就是二十世紀花樣紛䒧,各以噱頭領一朝風騷的前衛作曲家。是他不懂,此處不計較。〕不時假好心,從資源回收中挑出已經入祀自己音樂收藏庫房的李察克萊德曼、保羅瑪麗亞、和台灣錄音間高手組合加農炮等等情調音樂,以調濟品味的名義廉售予我,要我回家好自欣賞。

 民國60年以凌波歸國為號召,搭配包國良主持雙十國慶四海同心晚會現場實況錄音。你去查維基百科,卡式錄音帶被發明出來,1970年中以後才逐漸開始成為商品化的音樂載體。以島嶼邊陲和中心的距離估算,這很可能是台灣最早幾批自行生產,投放進入聆樂市場的卡帶了。

 韓正皓將徐志摩的作品拿去譜曲,自己演唱的〈風〉,我比較喜歡這首歌另一個別名〈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事情的起因是後來學成歸國,從事新世紀音樂創作的袁中平於同年稍晚,採用同詩,譜成另曲,順手改了名字。袁中平與童安格及另一位友人剛出道時組成旅行者三重唱,唱片公司除了主事灌錄專輯唱片外,還不時安排他們與清純的玉女明星搭檔,幫襯唱和聲。袁中平的版本可說是浪漫多情且富流行感的民謠風,但我覺得徐志摩的原詩讀來有種濃濃的隱隱哀傷,韓正皓的理解比較合我味口,素樸,也具更高的藝術性。附帶一提,這張唱片由洪建全教育文化基金會發行,由於該基金會非專業有聲出版公司,所以對母帶的收藏照管未盡完善;加之洪氏家族成員,日後對於志不在賺錢的基金會營運存廢,頗有不同意見,據悉當年有聲出版品的母帶皆受損毀。目前市面能夠找到的數位轉錄CD,恐怕都非純正原音,可知原版舊貨之可貴。

 咦,怎麼這首歌聲音聽起來這麼親切?抱歉,不小心播到我第三次大學聯考落榜,自己關在房間練彈吉他的臉紅版本。自校園歌曲人手一把吉他,填詞作曲,唱自己的歌成為風潮,加上幾次電視選秀大賽風雲加持,五音不全的我也學人硬是擠出靈感,成天哼唱幾小節不成調的創作曲,週間早晚走在升學補習路上隨著腳步哼唧,六日出門坐上公車打開窗戶迎著小雨也一遍遍反覆輪唱,忘情陶醉。往往疏於管控音量,越來越大聲,引人側目,完全沒有自覺。

 自己填寫的歌詞主要參考當時坊間販售一種以沙龍攝影為主要類別的書籤式卡片,唯美的風景,附一段寫意的文字,往往都是星辰,露珠,晚風,夕陽,孤寂的自我,踏上前往遠方流浪的路途,最後在人群中得回救贖。概可想像當時社會風行的英雄形象如此

 錄音帶的歷史一直拖著最後一口氣,苦撐到新世紀,差不多就是蔡依林和周杰倫成王封后,合體〈布拉格廣場〉那個時間點。在旁,在想,在看,都一樣,Moderato yo,Andantino yo , Portamento yo, Fortissimo yo,就是最後的錄音帶了,此後再也沒有了。


          (二)

 我回到聊天室,向一干聊友解釋,英雄對錄音帶史的暸解很多都是印象式的,缺乏考証,而且遺忘剪三分學生頭,健行途中跟著大隊高聲合唱如今已失效的歌曲,尤其部份使用材料禁不起識者檢示,破綻太明顯了。我向聊友坦承,以上瑕疵責任在我。雖然英雄說話的當下我有注意聽,可是事後的記憶不可能完全無缺,臨時挪東牆補西牆,任意隨性拿了與歷史事實不是完全符合的故事充數先墊腳。此外英雄本人不能忍受,痛恨錄音帶受聆樂世人輕視的幾件重要事情也完全給忘記了。

 第一就是黑膠與卡帶的種族戰爭。聽錄音帶給人的感覺不如唱片,身份始終矮人一截。就stereotype 而言,唱片不能隨身攜帶,忌諱碰撞刮擦順手擺放亂丟棄,安坐在展示家庭經濟實力之豪華客廳沙發座位聽唱片,必須先花錢備置整套音響,唱機、擴大器、揚聲喇叭,林林總總整體形象給人的感覺就是經理級,小資,中產,最起碼也是知識份子級。

 確實,最早的時候,唱片必須透過家電代理廠商,或去百貨公司購買,不能以凡俗尋常之貨視之。早期投入音樂市場的某公司,在後實體時代也還保留位在百貨公司裡的最後據點苟延殘喘。至於錄音帶被市場接受以後,街邊夜市攤子隨處都有。只消一台吃電池的手提音響,上山下海野餐郊遊,沒有收入的學生都這樣對付。大錄音帶的境遇又尤其不如小錄音帶,原來作為業界主推的標準格式,慘遭市場降格以後,只通行於工廠車間,不受學生青睞。音樂品項多半限於台、客語歌曲或輕音樂演奏,其社會形象牽涉使用這種載體,聆受以上類型音樂者之職業、教育與工作環境,呈現在社經評比與文化消費品味上的偏見。當時國家整體局勢正朝著具高級感與進步感之現代化起飛,欣欣向榮,一般人普遍認同辦公室白領工作比在工廠當黑手有前途。

 其二,對英雄來說,雖然多數音樂不難找到唱片或CD備份收藏,但論聆聽的快感還是選擇錄音帶。其中道理我略能體會。就好像我青少年追聽英倫前衛搖滾,成年後偏執古典音樂。受英雄影響,夜深人靜模仿廣告圖像,用自己手掌的體熱溫潤事先仔細擦拭過的水晶酒杯,品酩加冰塊的單一麥威士忌或干邑白蘭地,總是以為自己能從沒人憐惜,常被丟置路邊,像棄兒一樣充滿沙沙嘈雜噪音的劣質翻版唱片裡,聽到比後來全球網路時代,虛擬分身跨洋走遍天涯海角,大量收購小時候可羡不可及的身歷聲原版唱片還要更多的情感與訊息。

 載體無關乎於音樂,即使在聲音社會學裡也頂多只佔了一個意義稀薄的位置。很難具體向聊友說明,正就是意義稀薄這一點吸引了我對它投以傾心。有時候我會覺得,錄音帶正是英雄有意寄寓身世=他之人生自傳的隱喻。好像早期參與建構、打造極限體能王的選手感嘆自身是個無名運動員,為了攀登懸在世俗名位以外的高峰,忍受孤獨,默默訓練自己,奉獻了青春。話語中除了一份自憐的情緒,更多是為了給同梯競技的隊友打氣。可是英雄沒看這節目,也厭惡正能量,他永遠不會知曉我對他的內心的認識達到何等深刻的程度。在我聽聞他自述話語中,勉強可以拾掇出來,遞𧗠成一套適當擬喻的例子,畢竟還是主流的籃球與棒球。

 例如拿NBA職業光環,和一干只是在街邊空懸一圈鐵框,非但沒有籃網,更常常只能三隊共用半場,和學童擠在一起隨便玩玩的青失業年作比較;又或者約略等於遠赴威廉波特脫穎而出的少棒強隊,對上只能在收割後偏佈叢叢乾枯蘗頭的稻田克難演練。撿來一只安全軟式皮球,就視為珍寶,比同小飛俠帥氣披風,絕世寶刀。然而困在此種等級場地,再強的滾地球也掙扎不出內野範圍不說,三張報紙折成手套,回家後掌心虎口紅腫疼痛。這群人數根本湊不齊的鄕下小孩,三人成隊,只允許設置一個壘包。隨便打擊出去,趁著守備員撿球的時間,可以來回跑好幾趟場內全壘打。如此貧簡,實力不堪,竟然也敢狂妄大膽,模仿英雄氣概自稱巨人隊。

 英雄最後提了一個問題,要我回家自行上網找答案。有沒有什麼後來在音樂史或社會史上被認為具重要性的音樂只有出錄音帶,沒有唱片或CD呢?我自干流放,排拒大社會,非必要不使用google查找。曾在聊天室大廳貼出問題,可惜沒有得到反饋,說不得,索性就不深究了。


         (三)

 英雄每次聽到歌曲中的口白段落都會興奮起來,連唱帶說,拉人一起加入對話合演。後來自己精選含口白的歌曲,轉拷成60分鐘的匯萃錄音帶。又自製美術封面,冠以標題:說的比唱的好聽。每遇來客消費三百,就強迫中獎,要人家陪他一起欣賞。

 〈魂縈舊夢〉是我這個世代以上的人,提到音樂口白立時會想到的曲目,上個世紀90年代開始,上海文藝復興,百代公司的國語歌曲重出江湖,雖然經數位處理有版權的高品質錄音帶雜音很少,但徘徊我耳中縈繞不去的,始終是襁褓時期被爸媽帶去台北西餐廳聽白光現場演唱。大人寒喧說話,嘰嘰喳喳幾乎壓過歌聲,而我欲望始終堅定投向桃紅墨綠絨布桌巾上頭,好幾款不同口味,插上吸管一個勁兒冒著氣泡的榮冠果樂。

 英雄在資源回收音響上外接了另一支資源回收麥克風,加大迴聲效果。窩在櫃台任由周邊歷史雜物堆疊包圍,形成一處宛如坳子的凹洞裡。學完白光鼻竇炎的低音,接著模仿黃俊雄布袋戲裡孤單老人的腔口,自娛自樂扮演解說騎師。

 例如《胭脂北投》這張專輯,潘越雲在走唱吉他與手風琴伴奏下,操持閩南語,口白了一段抒情詩作為開場,每一個所在攏有每一個所在的故事......然而,或許因為我是男孩,又且聆聽位置處於社會邊緣的關係,發片當時我拿起這卷錄音帶,比較在意去聽的卻是收錄在反面最後一首,擺在B5謝幕位置,同一首曲子由製作人甘陽男聲口白的版本。甘陽是誰?相信當時多數人不甚了了。但我光聽聲音,就指認出他其實是兩度出現在金韻獎專輯的簡上仁。繼文學、美術、建築之後,音樂的學院趣味,也由西化、洋派,回返民間,實在也太厲害了。後來這卷錄音帶毀了,但是甘陽口白的深刻印象鑄印在腦海,日久取代了潘越雲的正規版本,打從心底以為A1一開始就是甘陽的聲音。有次資源回收得到一卷新帶,播放來聽,咦?怎麼是女聲呢?懷疑這段口白在發行最初的第一批鋪貨,原是男聲,後來的版本不知怎麼回事,偷龍轉鳯換成潘越雲自己下場。此後每次資源回收遇上這張專輯,一定馬上播放檢查,只聽第一首。內心暗自打算,如果是男聲,就當珍寶一樣收藏起來,不使在市面流通,可惜每次都是女聲。

 我還沒來得及理解清楚,以上一段乍聽曲折離奇,但內容實義似乎又很無謂的敘事到底夾藏了什麼意思?英雄瞬間切換口吻,模擬心靈受傷,被現實割裂之存在主義青年。echo效果為他製造的假性滄桑,與錄音帶傳出的情感呻吟完全重疊吻合。所以,我不吃不喝,不聽不聞,不理不問。所以,我讓自己在烈火中狂舞。所以,我擁抱鏡子中赤裸裸的我。所以,我在深夜裡醉臥人行道。所以,我傷害最愛我的人。所以,我既瞭解又不瞭解。所以,我既在乎又不在乎。所以,我很想要又不太想要。所以,我很想愛又不敢愛太深。所以,我有了答案又不像是答案。

 英雄以聽音樂的辯士自居,延續舌鋒常帶感情的愛情悲喜劇詼諧口吻,搬出碗裝泡麵請客,強迫上門掏寶的熟客繼續聽他現場解說。蘇有朋自台大機械系退學後,配合心靈受創的事實造出了這張療傷專輯。他把同一款哀傷的情緒表白一百次,心裡哭了一百次,自己感動自己一百次。根據亞理斯多德詩學所謂滌清,就是說哭膩了,心理自然就不病了。附冊上的資料說這首全口白的歌曲是乖乖虎自己填詞,自己寫背景伴奏與合弦,一口氣連續用二十五個所以開頭的無厘頭句子,其中唯一的意思就是自爆將要去流浪,叫人不要打探他的消息。用現在的白話講,根本就是「討拍」。真正想要達到的文本效果,其實是要把粉絲慰問探聽如刃的嘴巴堵起來。

 亂說!竟敢詆譭我的乖乖虎!難得一個不是熟客的陌生人,意外闖進英雄小眾節目的圈圈裡。小虎隊貨櫃巡迴演唱的時候我才小六,期未考考完那天晚上我們一票同學跑去體育場連續十幾首安可都不肯散。隔天早上還回來現場,高高堆疊圍成ㄇ字形的貨櫃舞台還沒撒,我和許多人不認識的人一起攜手,互相扶持,爬上最高一層。說高也不夠高,比起腳踩平地增加不了多少視野。然而強風襲在身上,我們感到集體的孤獨,手握拳頭,眼眶全濕,面對升起的紅日,凝視城市的天際線,情緒激動的跟什麼樣子似的。

 潘麗麗的〈再會吧!北投〉一度是英雄的最愛。我站在故鄉賣錄音帶的攤子前聽了幾句,好像她哭說沒有人跟隨,買回家一看再看何穎怡寫的企宣賺人熱淚。幾年後周刊公開男方的緋聞史,打臉昔時銷售給聽眾的愛情神話,說故事的意志。輪到這首歌的時候,英雄不等坐實故事的口白出現,調侃玩樂幾句,就忙不佚地直接按下快轉跳過,案語說他經此一遭,再也不會上當受騙了。


         (四)

 新近註冊的聊友泥娃娃對我講述的英雄故事著了迷,每次聽我轉播從他那裡得知的小眾曲目,例如,一首名為〈下雨了〉的Hip-Hop念唱曲。我背著英雄,施展從他那兒模仿來的風格,在小筆電上鍵盤打字,靜悄悄當起音樂的辯士。逕自把之前另外一段故事,移花接木轉來作為這段故事的案語:下雨了,引來心裡小小一驚。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竟然誤會這世界永遠不會再下雨了。泥娃娃上網查找不到音樂聯結,以為我瞎掰亂編,杜撰唬人開玩笑,其實根本子虛烏有。要我拿出証據,真相說分明。我只好把從英雄那裡得來的錄音帶,自行拷貝,轉檔成.mp3格式,附上一張算是配合案語的照片,代替專輯封面。菜市場收攤以後,我開車行經一座紅色鐵橋返家,碰巧這時下起雨來。我倉促舉起相機按快門,鏡頭來不及校正水平呈歪斜狀,照片上正面迎向黃昏最後一點餘暉的擋風玻璃淋上雨滴,漸次開始模糊。

 某新創唱片公司培植新人,發片前夕,老闆遭尋仇槍擊斃命,一人公司連夜自動解散,連帶新人出道夢碎。製作好的卡帶堆置倉庫,多年後經資源回收系統全數到了英雄手上,14年來僅僅賣出5卷而已。

 我從英雄那裡收羅不少一片歌星,例如兩位在校課餘參加社團,認真學提琴的華裔青年,大約像是 LA Boy 那樣生長在美國的 ABC。暑假回台省親,臨時組成男團兄弟二人組,只發片一次。專輯裡的歌曲風格多數與 LA Boy 雷同,但實力略差一等。唯有一首例外,弟弟在哥哥低吟的大提琴伴奏下,清純性感,獨白了一首自己寫的詩,春天一個寧靜的日子。google再度查找不到,泥娃娃竟懷疑那其實是我自己的聲音。啊!美麗的誤會〔這個詞也著實太體面了,想破頭要另尋散發破爛氣質較合我用的替代語,但不能得,就辜且先用著唄。〕逼得我只好出面解釋音樂的來龍去脈,附帶說明自己口舌不清,又牙歪漏風,ㄋㄌㄖㄓㄔㄗㄘㄕㄙㄧㄩㄛㄜㄣㄥ都不分,說起話坑坑巴巴。每每開口吐舌,隨即陷在幾個可以互相替代轉換的單字單詞所挖鑿出的語言坑洞裡,掉進去跳出來,跌下去又思往外爬,費盡力氣也無法即席說出完整連貫的句子。口語反應的時限太短,我沒有能力表達出我想要表達的意思,只能在聊天室用書面語,打字為之。


         (五)

 家人對於我勤跑蚤市場資源回收,捧回大批無用之物堆積擺放,擠壓到自己居家生活空間。雖然感到困擾,但一直採取包容放縱的態度,不欲打壓干涉我的興趣。如同我曾詳述自己的上網史,有陣子她擔心我半夜不睡覺,一個人在客廳枯坐太久,說不定會從陽台跳下去,想幫我找點事情=分心療法,遂將自己以前的聊天帳號交付予我,示範操作。如此如此如此,就可以登入聊天室了;這般這般這般,就可以跟人說話了。自從家人教會我上網聊天,此後好長一段時間彷彿根本不記得這回事。我從不在家人面前聯網,她也終始沒有過問我在聊天室究竟都與什麼人結識,從早到晚又忙著講述哪一門故事。


      (六)

 有天中午收攤,我跟當時仍在大學就讀的泥娃娃離開菜市場,併肩往二輪戲院方向,走在小鎮沒有騎樓的馬路上。機車四方亂竄,載運蔬果貨物的卡車、大小農機車輛壓迫近身。泥娃娃手機鈴聲響起,她此刻不欲接聽,逕自改為震動。未久,茲~茲茲~茲茲,一連收到數通簡訊。她掏出手機,一邊走路,一邊讀取訊息,未事遮掩螢幕。我一心注意四方來車,轉頭顱,扭脖子,又伸出手臂作欄杆狀,警慎護持她行路安全之餘,也不小心順向張望瞄見幾行文字。大約是某男孩,或昔日同學,得悉她假期返家又再出門,撥電話問她人在哪兒?

 泥娃娃問我,該怎麼回話?要我幫忙構想一段情節,必要時可以搬出來應付。說話時正巧經過一間卡拉OK餐廳,整面外牆好像古代戲院看板的油漆畫那樣,繪著一個面容滄桑的女子,持一根金光閃閃的麥克風陶醉於歌唱。背景有幾位樂手,個個長髪,過時的緊身衣搭配喇叭褲,差不多就是上網隨便鍵入上個世紀搖滾盛世任一樂團名,自會出來一群老大叔模樣還不服老的樂手那樣子。沿著圖畫的輪廓,裝飾招倈客人的走馬燈,閃閃爍爍明明滅滅。我隨口建議她說與新結識的朋友約好前往附近小鎮練歌坊參觀體驗。泥娃娃回覆電話之後,問明我其實未曾有過歌酒場登門消費的經驗,囑我找個時間,務必進入剛才那家數字卡拉OK,現場考察,用文字詳描內中情況,好讓她下次假期與人見面,得以應付過關。我雖然口頭應承,但心裡暗自以為此事並不要緊。躲藏這些年,電影看得不少,從cable台的觀影資料庫調出畫面,自行想像加工,足可應付,云云。


        (七)

 這天家人熟睡以後,我用她的電腦連線進入聊天室,深夜聊眾零落。輪我開講的時段,即興敷演,說了一段自己看日本綜藝〈跟拍到你家〉──末班車收班以後,劇組在車站附近找人搭訕,要求跟你一起回家,暢聊人生,看看有什麼好玩的節目──一度入迷甚深的故事。

 一個小學和國中曾進入經紀公司當偶像練習生,最接近出道的位置是幫早安少女暖過場的女大生接受採訪。節目收尾時,對著鏡頭展露明眸皓齒的笑容。當下我覺得自己一定認識她,知道她心裡的想法,聽得懂她說話,半夜重播特地起來盯著螢幕再看一次。看著看著,越發覺得自己單腳踩進情緒的深淵,倖存一腳在外。我隔著一小段距離,看著逐步陷入抑鬱泥沼的自己,心痛苦楚,難受到幾乎暈厥。最後始才悲慘地認清事實,自己當然不可能認識她,同時也領悟她終究不會知道我在螢幕的這一端,為她難以言說的心事,兀自思索傷神好幾個小時。

 節目快結束時,我拿出手機錄影,把最後一幕她對著鏡頭展露被劇組製作人評為之前為了當偶像,自我訓練出的職業笑容拍下來〔我就是對偶像專擅的笑顏沒轍,看著看著就情不自禁呀!真誠自然的微笑反而沒感覺。〕接下來幾天之內,一想到就拿出來播放,重覆觀看了無數回。如此這般過了個把月,有天我出門上街,這位女大生走出螢幕,一路跟在後頭。我進戲院看電影,開演前她換座位到旁邊同我搭訕。兩人一見如故,互動自然,就像認識多年的朋友,完全沒有一絲驚訝表情,或任何表示不解的言語。

 我和從螢幕出來的女大生聊起我曾為她藏在笑容裡沒有說出的一切心事,思索神傷。女大生只是聽著,間歇點頭,微笑,並沒說什麼話。末了再次展露那幅與螢幕裡一模一樣,明眸皓齒,Déjà vu 的笑容,幽幽地向我說:珍重再會,我要回螢幕裡去了......

 那天看完電影,從戲院出來,好似心中肇生一股莫名的失落感,不禁嗟嘆。直到現在都還有一點淡淡淺淺的哀傷沒有褪盡,云云。


     (八)

 菜市場西口出去左轉幾個彎的卡拉OK,是阿茵的店。不是那種幾個自家人關進包廂小房間,用選台器對著螢幕鸚鵡學舌的KTV;而是在大廳散置沙發圍座,盡頭有小型霓虹雷射旋轉舞台,司儀依序唱名進場,公開演唱,藉以和一干自信歌友交流,評比實力,走闖娛樂場所的歌酒場。

 阿茵吸引的客層年齡偏高,多數都是臨屆離退的前前世代。我多半選在下午淡場時間,或深夜很晚臨打烊前,才和資源回收的英雄結伴〔他在所有通訊軟體、社群網站和線上遊戲都註冊了英雄這個名字。時間久了,鄰居朋友,生意往來的客戶,連自己家人小孩也用這個名字叫他。不過最近他自己在線上遊戲天地英雄中,光是同一個畫面就陸續遇到好幾個英雄。為了區別,自此改以資源回收的英雄自我標示。〕作為場子裡唯二屬於後生小輩的中年世代,一起溜竄進去聽歌。打烊在即,獻唱的客人稀少,最後剩下來的熟客,往往會伸手取下掛在牆上平常僅作裝飾的數把吉他中的一把,開始假裝 solo 起來,表情陶醉堪比職業等級。等貝司手,鍵盤手都陸續就位了,他們就真的把卡拉插頭拔了,機器關掉,現場 live 起來。大約是葉璦玲和十個男人翻唱伍佰陳昇滄桑搖滾的味道。

 「到此已無所謂,今晚我不醉不歸,多謝在生命中化身做知己的妳為我做個奉陪。」英雄說他們幾個自阿茵年輕時期到台北走江湖,中山北路西餐廳駐唱西洋熱門歌曲的年代,就跟在身邊幫忙伴奏了。傳說有一把吉他的主人,為了阿茵甚至甘願脫下從真正美軍身上扒下來的飛行皮㚒克,換上草綠色西裝,高腰雪白長褲,梳油頭,幫襯一身螢光橘,緊身迷你裙裝飾亮片的阿茵,一道勁歌熱舞唱排行榜歌。英雄感性地加上以下一段不明出處的注解,未詳虛實:很少人知道陳明章護持許景淳雙人一塊兒出道,兩人臉上畫上印地安彩粧,擠在一張人人頂著爆炸頭的合輯唱片裡,搭配熱門樂團唱跳舞曲。

 我不會唱歌,但懵懂看得出台上這幾位在工業區和廉價移工競爭車拼討生活的業餘樂手,臉上刻寫一篇又一篇無言的故事,好奇想要讀個明白。平常客人走光,他們隨興玩幾首就收了,不會拖很久。我發現牆上始終剩下一把紅白金綠四色拼盤,看起來等級與價值明顯不一樣的電吉他空著沒人去拿,一直想方設法探聽套問,還有一位至今沒有出現的角色到底誰人?


        (九)

 有時候在阿茵的卡拉OK待一整個晚上,聽上門抒發情緒的客人點唱金曲。間或戴上耳機,聽小筆電裡儲存的音樂。我閉上眼睛,用手支頤,把歌曲裡的情緒套在自己身上,緩緩陶醉,輕輕搖盪。這天我乘著歌聲的翅膀,連線至聊天室,很快說完一個在風景區聽人唱歌的短篇〔臨時跟著一路懸掛高處,咖啡色標誌旅遊地點的道路指示牌,最後到了山裡花錢買票才能進入的自然風景區。裡面只有石頭、人工搭建的短橋,和一管細流,高度僅僅幾公尺的迷你瀑布。販賣點出售兩種口味的香腸和烤豬肉串、摻了南瓜的麵餅、水果冰沙和標價100元的無名炒飯。我喜歡櫃台後面蒼桑豪邁的男子自干自願清唱流里流氣卡拉OK風格的國語歌,聲音俯首、委曲,不時受風沙屏蔽。聽起來好像已對人生認輸,唯有逢人提及那段早逝的愛情才嘴硬敢嗆聲。〕隨即開啟付費享有的匿蹤功能,隱身在故事現場觀看。

 阿三把張學友的抖音橫向移植到台語的〈感謝無怨恨〉,我忍不住跳接去想像和她分手的樣子......「點一隻菸,往事腹肚內吞,咱過去的一切,親像菜鳥仔塊行船......少年的時陣,為著理想不惜本,用盡青春博傷痕。」在混噩度日中感受出生入死,在封閉的空間憂柔受傷,在隱可預期的變化......

 「繁華世間,青春夢祇賸一半。」這首歌的原唱,是我初識其名的柳玉燕。他唱說:「戲演完了,好歹要給點掌聲,再美的花,開了也該有人來疼。」歌聲中潛藏的......

 那天不知為什麼阿茵在現場客人滿座的時候插隊進來,自己點唱南台灣小姑娘原唱的〈感謝你的愛〉,我沒有拿下家人在cosco七折買到超搶手藝人出門都爭相掛在頸上戴在頭頂的潮牌耳機,眼睛裡看著她像每個來此唱歌的客人那樣,投注比自己實際上所能給予更多數倍的感情,認真演繹歌曲的無聲畫面。現場所有粗細聲音都被潮牌耳機自動發射的低頻音阻隔絕了,長期吃影視文化商品培育養成的情感配置系統,自動疊上我為了跟英雄抬槓達到自娛自樂效果,特別花時間刻意背誦電影〈地下情〉的台詞,每個句子之間的空白間隔拉長數秒:「正雄......前兩天我在台上唱歌的時候突然哭了......沒有哭出聲......只是流眼淚......我怕讓客人看到......趕快轉過背......用我的背唱歌...... 」

 自從看過阿茵轉過身,用她的背唱歌,我對擅歌者操控令人感動的要訣,就別有一層體會。先是旋律線,然後拉高音吐䀆肺腑。聽歌的人要的就是藉由聆樂,反饋自己傷感的情緒。並不一定要有傷感的事實,重要的是有傷感的能力,從而得以証明自我的人性。

 有天入口網站突然宣告預定關閉聊天室的日期,告別的日子來臨了。當天晚上我心裡躑躅睡不著覺,出門打算去便利商店購買已經不叫國民便當的油雞飯,不知不覺錯了方向,誤往另一頭卡拉OK的小路。半夜三點燈光露出,隱約聽到有人唱歌。推開隔音門,視線盡頭竟是自己的雙生影子,搬了把高腳椅,獨坐在舞台上,自溺於陶醉之中。前奏開始他瞄到我進門,似是同意來人在場,遂為聽者報上歌名,本地解嚴世代卡拉OK陽性國歌之一,也是電影插曲的〈堅固柔情〉,當時真像見鬼那樣嚇了一跳。凡電影裡的男生在煙酒粉味唏噓不已的場合,藉著主題歌亟欲從寂寞失意與疏離的圍困中激越突圍,打手槍以救贖的時刻,都是一位橫亙在過去與未來之間,象徵命運的女人,不預期推門而進。歌聲中兩人遠距對峙,在凝望中漸漸接近,直到男生吐盡最後一句受傷的呼吸,怎麼鬼使神差竟是我闖進現場尷尬目睹。


       (十)

 趁著期限之前最後幾日,我從菜市場聯線到聊天室,為說故事群組裡面幾位生活單純的北部聊友解釋阿茵卡拉OK並非錢櫃好樂迪那種正經上下班的良民和學生們的聚會地,與中南部鄉鎮常見一塊橫寫的大字招牌,清一色幾乎全部都附設歡唱設備的「小吃部」亦不相同。至於流連華人城市任客座教授的Daniel A. Bell〔認清楚中間有個A,並不是寫《後工業社會來臨》和《資本主義文化矛盾》享有全球好名聲的Daniel Bell。〕曾撰文討論包吃飯、沐浴、理容、按摩、修腳指甲,然後飲酒、唱歌、帶小姐出場一條龍的視聽歌城,更不是同一回事。

 在我躲藏菜市場以前,台北師大路靠羅斯福路,頂好超市旁邊有一家頗有歷史的卡拉OK場子,就採在大廳公開演唱的經營型態。中山北、林森北、新生北之間,以前叫做條通那些巷子,現在仍有很多入夜才點燈營業,模樣像是招待所的餐廳,門口備置旖旎顏色寫上好聽名字的招牌燈箱,多半也都有準備有給人唱歌,自娛娛人的節目。並非全部都是前媽媽桑或前小姐,搭配一位廚娘,固定招待幾組也並非都是從附近大樓聲色場所趕來續攤的客人。家人的閨蜜,父母受日式教育,深閨裡養大的女兒不知什麼因緣喜歡上這種風情,幾度呼朋引伴吆喝一大夥人前往踏查。大台北區現今能見到最接近阿茵她家的地方,是以歌坊、歌友坊、練歌坊為名的歌唱餐廳。走在路上注意招牌,很多店家都以數字為名,方便歌友播電話至總台,按數字鍵連線,隔空點唱,且同步將歌聲經廣播電台或衛星電視傳送全世界。

 可能很難想像在以移工消費之小吃部為主流經營型態的地方,唱英文歌比唱國語歌更能吸引外勞共嗚。不管是香港、台灣、南非或菲律賓,歐美文化殖民地原先以唱洋歌為屌,孰料後來歷史轉彎,時代要求改唱自己的歌=脫下歐美文化強國的舶來眼鏡,改換另一款去殖民眼鏡。那些在西餐廳駐唱熱門歌曲的樂團或個人,遂在文化民族主義的陰影作祟下,都被評價成缺乏自覺、不成氣候、沒人重視、二流以下的模仿藝人。直到風向再改,平等認為土地上所有曾經發生的事俱皆本土......英雄說他篤定相信很多人此刻正埋頭努力補寫這段歷史,並評述之,等不及想要在博客來買一本來讀。關於那些人、那些早被遺忘喊不出名字的樂團,那幾條夜裡的街,那幾間有人駐唱的西餐廳,原本冤被埋葬者,有幸從歷史的灰燼挖掘出土,洗骨再葬,情緒波動起伏,恰似以整場全部年輕的時間演唱一遍煙塵往事。 〔英雄事後發出一則推文,不僅闡明上述意思,且又再精進一層。特予側錄,提供參考,不想太花腦筋的讀者,儘可以跳過。原文如下:翻唱=面向英美文化中心,升旗行禮致敬,作為尷尬的──甚致是可恥的文化記號,低度開發的象徵。單看「翻唱」這個詞語,很明顯是以英美為本位,權衡秤重。翻唱者被視為模仿藝人,只是正版的複本。其實模仿、翻唱所具有的文化意義,只有在他自己的脈落,與自己的父輩、同胞,佔據合法位置,死氣沉沉的官方文化為參照,才能在音樂中聽見他們雖然唱著別人的歌,確實也告白了自己的心聲。以前綜藝節目充斥「翻譯歌」,引起文化衛道人士批評,唱別人的歌也被原唱譏為「口水歌」,不恥與之同台。現在大型選秀的導師都互相易歌而唱,觀念完全不一樣了。〕

 Sara 是我喜歡標準鐵板最佳招牌芭樂情歌之一,也是這隊中台灣唯一臨時成軍,隨意來去,沒有固定成員之卡拉OK搖滾樂團在非正式團聚時必練的功課。跑完一趟英文歌詞以後,一直對這首歌情有獨鐘,一心想奪下主唱權,但搶不贏人的貝司手阿三,照例會在這首歌固定兼任主唱的鍵盤手又吉仿模Bob Dylan 一遍遍走音的唱名呼喊後面,加上自行翻譯的中譯歌詞,故意搗亂製造笑果。識者都知這招顯然學自學生時代自行組團在餐廳唱重金屬,後來以七桃人形象走紅台語歌壇的沈文程,不必忌諱隱瞞。

 英雄趴在卡座的椅背上,轉過頭來向我發牢騷。之前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的Dylan自填歌詞大全集,台灣文人參與翻譯,可能礙於複雜的商業法律原因,先期侷限大陸發行。延宕多年才發繁體版,一套3600元,可是多數人早去淘寶買了簡體的超市禮盒版本,打折以後含運費,按電鈴送上門還不到500。

 Sara, Sara, 〔莎拉莎拉〕,You came up behind me, 〔你來到我身後〕,I saw you go by,〔我看著你走過〕, You were always so close and still within reach. 〔來不及翻了,趕緊跳下一句〕,Sara, Sara, 〔莎拉莎拉〕,So easy to look at, so hard to define. 〔看是容易,界定很難。〕這一句說得是什麼呢?我不懂,但偷瞄到交叉雙臂在台下笑聽的阿茵,似乎也在思考此句的意思。眼神慢慢朝向遠方凝結,黏滿假睫毛,又擦雙份睫毛膏,嚴密圍堵眼眶裡的水珠逐漸凝結成滴。就在快要滴下,眼看來不及阻止的一瞬,眼皮輕眨,好像一個念頭清醒,那未及成形滴落,晶瑩發亮,鹹鹹有味身體內在人性的結晶,迅即連同不為人知的往事,一起蒸發不見。

 做 Layla 這首歌的時候,前三分鐘眾家樂手操刀各顯本事,煙火飛彈大噴發,狂轟濫炸的嗚咽嘶殺並非重點所在。激情過後漸復平靜的心情,後三分鐘一直躲在後排,不急不徐,不好出頭,沒人注意的 walking guitar 才是聽門道的所在。很少有機會一個人站到最前面,擔綱扮演主角的節奏吉他手如是說。

 Candle in the wind 這首原來寫給夢露之死的歌,二十年後在戴安娜撞車的場合居然一稿二投,又翻出來紀念另一個女人,大賣幾百萬張,就算被人罵翻也無所謂。直到這時我才發現,今天每首歌都以一位女性為主角。按英雄之前提示神話學的角度來說,人是真的,背影是假的,真實的發生往往不如偽托紀念之名來得有重量。

 來這間歌酒場消費的客人多以為阿不拉是日語發音的姓氏游桑,但其實他只是學生時代中午翹課,看完電影條子阿不拉回到學校不想考試,隨便在交回的空白考卷姓名欄上胡亂填了這個名字。他以為這種能上排行榜沒有變化的抒情歌,用 keyboard 裡預設的鼓點就足夠對付,藉機下台敬我和英雄這兩位總是賴著不肯回家,深夜捧場到底的少年家。他說高中在家鄉樂器行學了兩年,技癢急著找機會試身手。台北歌廳應徵樂團職缺獲得錄用,欣喜若狂。第一天上場才敲了幾槌定音,舞台帷幕拉開,一群年紀老少不等,穿各色鮮艷尼龍密封長袍的女郎小跑步排列出場,隨著他的鼓點,對襟掀開閉合,閉合掀開,反覆暴露裡面袒裼裸裎的生鮮肉體,原來是牛肉秀場。

 Jealous Guy,網路票選流行情歌100年溫柔榜,連續16週從頭到尾雄踞冠軍寶座。我一廂情願認定選票其實不是投給約翰藍儂原唱那個版本,而是20年後Bryan Ferry既輕巧迷人又喧嘩鬧騰的翻唱。這首歌要做的好聽,畫面上看得見的地方,一定要有滿桌滿地檳榔渣、香煙蒂、酒瓶和花生殼,才能突顯看不見的角落以幸福偽裝愛情的傷痕。我看著現場賓客飲酒囂叫,粉絲飛吻,伐拳虧查某,向老大敬禮。新來的鍵盤手阿猜用三字經催促特地換穿G2000西裝,臨時客串薩克斯的張董快跟上。我總認為現場雜音也是音樂的一部份,好想錄起來,把網路上流傳所有乾淨的錄音室版本全都替換掉。


        (十一)

 很少有機會在客人離場走光,等同下班後自己的時間聽到阿茵唱歌。有一次吉他奏出王家衛電影常出現熱帶島嶼夜間營火晚會將䀆時的搖曳音樂,英雄在台下座位,隨自己的合聲,做出草裙舞開花的扭動手勢。音樂轉成南美風情,阿茵忽地一下子跳上小舞台,聲勢驚人,霹哩啪啦如狂亂雨點,不知哪國語言唱出一長串聽不懂的歌詞。英雄興奮從前面卡座翻過身來,想幫我即席口譯歌詞。說時遲那時快,吉他開始像吃了迷幻藥那般狂飆嗚咽,一路將樂曲整個兒帶走。阿茵唱罷,汗濕淋漓下台走過來跟我說,她當年和這幾個哥兒們,在台北過關斬將闖進飯店夜總會,一口氣簽了三年合約。曾經那樣自信以為如此等於攀上世界峰頂,絲毫不懷疑一身才華,有天可以比同美國樂隊那樣受人景仰。

 正當大夥兒鬧得開心的時候,鍵盤以喪禮樂隊西索米經常套用的魔音效果開始緩場,看樣子應該是最後一首曲子了。未料一個乾瘦精矍從沒見過的凸頂老頭推門進來,穿一件透明藍緊身薄紗襯衫,敞開全部鈕釦,手指晃著車鑰,質感像是塑膠,經過紫色處理的褐色皮褲一直往下掉,露出裡面好大一截平口格紋卡文克萊的logo,整個人根本咖仔造型。後面跟著年紀不止三十的女郎,黃芥茉小可愛,亮銀色超短裙,拖鞋式無帶扣高跟鞋。如此這身打扮明顯是台北下來,不是平日常見會來這裡消費的客人。一度我以為是山線茶室那邊的人,結怨挑衅,為求復仇,心弦一陣拉緊,顫抖摶跳了好幾下。但見來人快步直奔上台,佔據舞台的阿三、又吉自動讓開尺許,竟沒敢攔阻。那人取下牆上一直沒人動過的四色 fender,直接快速挑弦,撥奏布袋戲正邪角色大對決的配樂代替調音。鍵盤又吉切換鋼琴配合,試探丟出第一個音,阿三接了一個音,張董再一個音......living a lie,鼓手阿不拉聽明訊號,著急起來大聲向眾人示警,害怕團員錯認選曲,失誤撥弄削了面子。那人一開口卻是與他外貌嚴重違合無比溫柔的假音綣繾,意外吃驚,幾乎所有人忘了招架......

 我從來沒看過這批人這麼緊張,認真,怕出錯,怕被人認為自己玩樂器實力級數不夠格,不到頂,那樣小心翼翼跟著來人真假音交叉,鏗鏘與柔情換位,沒有套招,不是演習的音樂實戰,也是我第一次看見阿茵在這群人關起門玩要的時候伸手握咪,考慮出陣回應......

 吉他加速度,我的血液沸騰,胸腔都爆裂......最後尾奏長達2分多的連續加速度,完全憑個人意志把樂曲套譜上早該結束的音樂一直延續下去,一次比一次激烈,一次比一次執著,沒有得到終極答案以前不肯結束作罷。我敢說沒有人看過,甚致沒有人能想像那樣喧囂多語的指法。不僅快,而且更急,遠遠落後的鼓手阿不拉心慌意亂,再怎麼拼命急敲也追趕不上。


      (十二)

 我聽見藏在肉眼可見所有表層底下,透過出資贊助拍了好幾部搖滾神話電影的 fender stratocaster 插電吉他加上效果器的弦音,掩飾一個年華老去男兒鳴咽的腹語:

 每次你說事情應該這樣,結果卻是那樣。一旦你把事實解釋成那樣,卻又總被發現其實是別樣。終於,我再也無法判定由你口中說出那些話語的真假值了。話語所指向的那個世界中的事物,呈碎片狀在我腦中飛舞。

 神話電影總是套用浮士德故事,以作為一個人類所能拿出的全部精神之物,去換取建築在物質之上,一把稀有吉他的登峰造極之境〔或是舞步、菜譜、秘笈、一支源源不斷可以無限寫字的魔筆,等等。〕魔鬼的聲音越來越近,阿茵的眼神無畏承受襲來的音浪,單手抓著咪,等待決心到位,考慮是否回應來人步步進逼質問,撕裂如刃的火燒顫音。長期默不出聲,一心守護她的阿三和阿不拉密切觀察她是否準備以爆炸性的移調突擊進場,或僅針對來者的溫柔,調整節奏的切入點。打算儘可能在轉換以前,先行堆砌堡壘,貯備稍後可能派上用場的情緒的能量。可是只見她一直用力握抓私人收藏被這一代出入歌場的男女信眾傳為神器鍍金裝飾的咪把,我好像聽見她內在一股堅定力氣,由心志催生,經手腕肌肉傳到咪上,發出嘶嘶電流脈衝的雜聲疑為密語。或許他們之間的對話,不同一般情歌對唱,將全部私人不可說者,都以公開形式晾曬公眾場所......當來者最後一陣吉他嘶吼放空不再加速,放任咆哮音浪裊裊漸散,不止是我,在場每個人都可以聽到阿茵的思想傳音入密,由一個女人的兩眉之間,英氣匯聚的眼神,與她手腕快將咪把捏扁所用之力,共構合成的默言之歌。正就是里爾克詩中一個人被投至虛無之境,然而明白只要心裡那根鉛垂不偏,天秤不歪,就篤定可以得救的無畏信念。她嘴唇緊閉,靈魂無聲地唱說:

 無法自在地判定由你說出的每一句話可能的真偽,於是其上的建物摧枯拉朽般地傾倒, 再也無依......在廢墟中,試著找出一項無論如何皆能確立其為真的信念,我想那就只有我愛你你愛我了......但是從這裡,我們真的還能重建整座殿堂嗎?

 必須經由咪和音響和電力,始能發出之聲音完全靜滅之後,來人向每一位合作的樂師逐個兒敬酒乾杯。像在這間卡啦OK歌酒場,無數次兄弟角頭擺場飲宴那樣,不論之前認識程度多深或淺,捧起酒杯好像一夥人才剛歃過血,在神明面前揚香高舉過頭,電影裡義氣的典範,鐵錚錚是條漢子。短裙妹無人理會,自己一個人走上眾人棄守,跑馬燈仍在快轉投射光環,平民百姓自娛自樂的小舞台。試著操作電腦選歌,又拿起麥克風,狀似不會武功之老百姓那樣喂喂喂,敲打試音。可是卡拉插頭早被拔掉,半天沒有反應,只好作罷。阿三舉杯和她搭訕,詢問台北這幾年的變化,世代完全不一樣了。如同來時那陣風,變換相反方向,職棒球員退場那般和每個人 give me ten ,咖仔造型的彩色老頭如一陣疾風下檔遠颺,轉眼之間飛車離開這個小鎮。


      (十三)

 從來沒想過可以用旁觀的方式喝下愛情釀的酒,並且知道那是什麼味道,就像看完一場電影。我和英雄各有所思,走在散場回家的路上,沒有說話。

 穿過我躲藏的菜市場,到小鎮碩果僅存最後一間二輪戲院的角落有間洋裁店,幾次從門外經過,隔著玻璃觀看室內吊掛展示的衣服,籠罩在一片充滿遐想與憧憬的光暈裡,十分引人嚮往。麻紗、雪舫,上面繪著像張杰畫的那種荷花。感覺主人好像很堅守品味,規規矩矩只賣自己親手縫製的衣服。一直很想進去待上一會兒,把衣服拿起來近看,摸摸質地,期待頭腦靈光一閃,眼睛瞄見什麼,又或發生什麼事,為現場製造出某個意義,好讓我在店鋪門口貼上標籤,使得眼前這爿場景,成為唯我得享,獨屬私人收藏的紀念。

 泥娃娃在螢幕上審視我上傳那張行經紅色鐵橋剛好遇上下雨的照片,從google map匿寫在格式表上的位置尋來菜市場找我那一回,我一下子不知所措。站在路邊結巴老半天,不知可以帶她上哪兒消磨時間。想起這間洋裁店,頂著正午的驕陽,興沖沖一路併肩走去踏查。推門進入,僅僅是尋常一般工廠批量生產的媽媽服。感到失望的同時,原先從室外窺得的光暈轉𣊬消逝不見,牆壁油漆暗沉了無光澤,陳設商品的貨架因陋就簡,不到一兩分鐘就連袂退出來。隔壁是辦公傢俱,再隔壁是寵物洗澡美容,再再隔壁是燈箱招牌已呈褪色的咖啡屋,青椒牛肉炒飯、蛋蜜汁、聖代冰淇淋,泰半是上個世紀消逝已久的食單。店家招待一種小時候吃過的油炸點心,但我已叫不出名字。一群附近市場營生的男女擠在一張卡座賭錢,吆喝,呼嚷,現金攤在桌上。

 稍晚我送泥娃娃走同一條路相反方向至車站,兩人意興闌珊。臨上車前,她說出門特別挑選衣服,不意被母親看見,嚇了一跳,問她怎麼一身小碎花打扮,十足像個村姑。她起先頗得意,轉了兩趟車看看別人行頭,始覺得渾身不自在,遂去百貨公司買齊全套正常衣服,換穿以後才來小鎮,沒料到我與自己在聊天室宣稱的人設完全不一樣。話沒說完,原先停等乘客的巴士發動引擎,站務員出聲催促,她連跑帶跳蹬步上車。司機闔上氣動門,先在窄仄的場內繞圈,順利調頭,轉換好方向,腳下微微加速,一溜煙往前開走了。

 我望著搭載泥娃娃離去的巴士,凝視太陽照耀隨車輪滾動揚起的煙塵,感覺心上忐忑,一片陰霾沉重。直到手機鈴響,始才回過神,發現自己正拎著一袋沉重的書籍,走在英雄資源回收所在那條小街上。此刻才近傍晚,未到營業時間,兩旁店家所有商號鐵門緊閉,整條巷子非常寂靜。薄弱的太陽斜射下來,穿簷越瓦,照在纏在竹桿一整面外綠內橘的雙色遮雨蓬上,像彈珠臺一樣叮鈴叮.鐺鎯,錚錚.鏘鏘.鏦鏦,左右左三顆星,連續彈跳撞擊,然後直直往下,輕脆掉在鋪了石板的小路上。我掏出家人淘汰給我的電話,喂喂喂喂。家人說他聚餐返家,問我人在哪裡?我回話時一陣心虛,頓時沒了主意。前後張望,驚見整條容納時間的長巷只有我一人而已。掛了電話仍聽見陣陣回音續響,從遠方盡頭傳來自己的聲音,喂喂喂喂,折射後又傳至另一處遠方,始覺得應該花點時間,好好談談我躲藏其間的菜市場,這處容納我半生荒廢,一事無成的宇宙。

 島嶼南方的夏夜空氣冷凝,英雄手中搖晃一瓶沒有喝完,最近猛打形象廣告的進口調酒,一會兒竟真如廣告神話一樣,結成幾粒冰塊在玻璃瓶內叮咚作響。為了暖一暖空氣,他跟我說前陣子有人返鄉回到鎮上,發現倉庫裡堆放以前長輩開設唱片行,結束營業沒賣掉的錄音帶,全數交付,任他處置。他分類整理,歸併打包,挑出台語熱唱non stop 20卷 100 元,日劇主題曲 22 卷 100元,卡漫電玩的配樂也是 20 幾卷一捆 100 元,大部份是以前品質不算頂好的廠家翻版發行。雖然只是平均 1 卷不到 5 元的商品,英雄還是不憚辭廢,就自己所知、或記憶中的聆聽感受,為它們附上幾句說明。有買家評價說他不僅價格定的優惠,尤其為這些不具重要性的音樂撰文,好像流浪的棄兒因此有了身份;尤其所寫文字自然流露文化史家娓娓道來的口吻,真可說是奇摩史上最佳拍賣之寶。他回覆說他笑得很開心,要把人家的好評裝框裱褙,懸掛店裡最耀眼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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