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臉上敷貼石膏面膜，站在歷老師身後看他熟練遊戲〔見証他化身進入螢幕嘀._嘀.嘀.嘀_嘀_嘀.嘀_嗒_嘀_逐東南西北各處角落無窮晃盪，又一次敏感到我所謂「在世界的背後感」，嗒.嗒_嗒_嗒.嗒._嗒_嘀_嗒_，時代的背後，在歷史的背後……〕，正當胡思亂想，感到臉上一陣發燙，約莫是石膏所含硫酸鈣成份開始脫水生熱，我急於在臉皮被炙燒出紅腫受傷以前趕回房間將石膏面膜脫下，遂用倒退走的方式悄悄退場，〔班雅明概念中背對未來御風倒退而行的天使，因為背對著未來，所以眼前看到的是被時代之風吹倒傾毀形成坍塌湮圮的垒垒廢墟，原來喔，人家說的那種感覺就是這麼回事。〕未敢驚動專注遊戲螢幕耐心操控那條長得很長每走一步啦_啦. 啦.啦_啦_.啦. 啦_喔_喔盤繞成團圈狀由數十上百節環腔連成的身體一節一節嗯.嗯_嗯_嗯.嗯_嗯_呀_.呀依序困難地跟著移動作為象徵之龍的歷史老師。〔在我退行回房間的路上，耳朵裡仍盈繞著嘀._嘀.嘀.嘀_嘀_嘀.嘀_嗒_嘀_，嗒.嗒_嗒_嗒.嗒._嗒_嘀_嗒_反覆演奏的音樂不散。我一邊背對著未來倒退行走，一邊再次想起這位兼具暴虐心理與文化熱忱的教師曾將越戰獵鹿人一群角色藉一隻左輪手槍大玩所謂俄羅斯輪盤進行死亡對決的場面，改錄成話劇對白形式，在她教授的每一班課堂中播放。沒多久後的另一次作業，我從自己買來的數本水芙蓉出版的軟性文學中摘錄了許多當時自己根本並不了解的句子——又或者是那些句子根本虛假無實義——紙上塗鴉後悄悄作為觀閱一場演出死亡的回應上繳引她在我作業本上用顏色很淡的玉免牌紅色原子筆寫了2頁再評論，隔天重看又用另一枝BIC黑色原子筆接續加寫4頁——一本才剛新買只寫了兩次作業藍色封面國民中學直式科作業就只剩1頁空白了。以上涉及這位歷史老師的幾樁事情我在筆友天地日記版暨與站友通信中三番兩次重提，講了又講，一再炒作的結果，現在也開始覺得鍋中的確有某種味道慢慢泛濫溢了出來，決定過完這個新曆年以後，找出那些因為被文學專家評定檔次太低以致多數正經圖書館都無積極意願蒐羅典藏的水芙蓉叢書，連同那些我早已遺忘——當然她一生教過經我計算最多可能超過一萬名國中生絕大多數跟我一樣連一個字也無法回答——的嘀.答.嘀_嘀答嘀答.答答_嘀現在被認為是misplaced 的ideas，重抄一次書裡的句子，重寫一回作業。〕


　　　　　（8）跟著你看書
　
　寵兒醒了，正著手清理滿房間石膏狼藉，將自己身體器官脫卸下來仍很濕潤的石膏坯模小心收好交我帶回。他一邊收拾，一邊說我每次等公車、等人、等看診、等拿藥、吃飯等上菜，或者在咖啡店、在家看電視廣告的空檔，就算只有幾分鐘的時間也不放過，總會從書包掏本書出來 ，翻到夾書籤、夾筆、夾發票、夾家人買衣服剪下的吊牌、夾廣告紙、餐巾紙作記號代表上次看到的那一頁，接著繼續閱讀。寵兒把剩下來的石膏、經典冰淇淋盒、和多餘的報紙條塞進他那只四方形的托特大包包，接下來對鏡整理服裝儀容，同時繼續跟我說：在人們一有空不管幾秒幾分幾小時一心滑手機盯看螢幕，傳統實體書店一間一間關閉收攤新書印刷每個版次只能從一千兩千斟酌起跳的時代，不如將攝像鏡頭固定置放在眼睛位置，透過你的主觀視角拍攝書頁上的文字，偶而你的手指頭沿字行指示引導視線、或者拿出筆來畫線，又或者把舊書上的畫線及不適當的評注擦掉重寫重畫——你上篇文章不是就玩了一回橡皮擦嗎——當然也會抬眼觀看四週環境，順便聽聽旁人說話，車來了，人到了，上菜了，便在最後閱讀的地方做個記號，將書本閤上裝入書包，藉口多拍幾秒畫面收尾〔例如我去全聯買菜seven領錢繳電信費領包裹的這幾分鐘你坐在座位區拿書出來看——人有自己的言語，只有某人才會用某幾個字，用法完全是他自己的，除非你明白這整個的人，否則你決不能了解他用的這幾個字。毛博士的標準國語，我聽得很清楚，但是不明白。假如他用他自己的話寫一篇小說，極精美的印出來，我一定還是不明白，除非每字每句都有他自己的註解，歪毛兒，頁77——你的主觀視角從書頁上抬起來轉頭逛了逛，順便看看有什麼零食好買，又轉身透過玻璃窗看到門外也不知為什麼你對他特別感興趣，老說他如一顆斯文柳樹杵在空氣中莫名關心他是否將眼前事物一一看進眼裡戴一頂明和電機的帽子活脫脫從溫德斯——又不是每個人都知道他是誰——電影裡走出來的巴黎德州；不然另一個挑擔子來賣自製年糕、窩頭和饊子年紀很大你說姿勢跟你很像如同照鏡子一模一樣的老先生單手持一本不知什麼書兀自斯文讀著；當然，如果能拍到那個什麼撈什子坐在上面叨嘮嘮叨叨評論你的欲望之翼的天使剛好從雲端跳下來就不愁沒有絕妙畫面了。當我從櫃台結完帳走向你，而你也正把書本閤上收進書包回頭準備跟我拉一下手碰一下臉頰說幾句話，他們隨便哪一個已經站到你旁邊微微傾身張嘴吐出一個聽不清楚的開場音呃或那還是請字的時候畫面就卡掉了。再不然隨便你等的哪個朋友來了，你與他招呼寒喧，可是從畫面上卻看得出你的主觀視線比較偏向他手中正吃到一半的龍蝦三明治；又或者你正要與來人交談，他卻臨時跟旁邊的城市陌生人友善攀談起來，逗弄人家的狗狗，哎呀，好可愛呀，咿呀咿呀，啾啾；旁邊有人訊問哪裡可停u bike，被問者因語言、鄉音、不是在地人、或是脫離社會活動的老人根本不曉什 麼是u bike、再不然外籍人士既聽不懂也說不上話，你趕緊閤上書本跑上前去幫忙回答，用手指，那邊，前面100公尺，對面，再往前過紅綠燈也有。就是這樣延伸出去多拍幾秒很平常的與陌生人進行社會交談沒什麼特別的畫面。〕 收錄環境聲響 〔a.在手抓海鮮名店等上菜的時候你無心看書，主觀視線這邊蹭蹭那邊磨磨很快離開書本——行過地獄之路，19頁，一個低年級的小男孩在足球場搶到了球，把球踢飛空中，他知道自己的一生就是為了跋涉至此刻，讓他可以短暫飛入金黃太陽裡，接下來的人生只是一步一步遠離它。生命不會再有比這更真實，更具意義的時候了——向上抬高盯看吊掛天花板下面大螢幕上播放的無聲棒球籃球足球犯罪現場亞洲頻道MV好聲音，標準美式look的服務生掀翻鐵桶把波士頓龍蝦＋1公斤螃蟹＋1公斤章魚小管各式海鮮＋1公斤地瓜生菜麵包沾醬一口氣倒在桌上，我拿出手機興奮錄影，畫面左下角把你淡然回頭輕輕瞥了一眼又抬眼繼續看電視的神情都拍了下來。b.另外又有一天，你坐在重劃區某棟百貨公司4樓迴廊的咖啡座看書——比如說是這本：國良注意到弟夫單聲的琴音，從初始顯得無意識的凌亂裡，逐漸整理出什麼奇異章法的節奏，而不歇撫按自己身體顯得溫熱的童師父的雙手，也會在某些時刻停止住，好像正安靜聆聽著什麼迷人樂章似的。屋子的人忽然就奇怪的被這單調凌亂的弦音整個吸引住了，沉寂寂森林般的，全都肅穆的豎耳傾聽，想追索出什麼神秘樂音的源頭似的，阮慶岳，蒼人奔鹿，頁53——等家人逛公司回來一起去吃飯，旁邊地盤大興土木工程熱烈進行中，太吵了，你的主觀視角離開書頁那些深沉的印刷文字抬起來，俯視工地好幾根向上翹起的鋼骨手臂鏗釘哐啷撞撞撞撞挖洞打樁灌漿，美化環境的圍籬寫著發展遠見五冠王一心團結再前進本城市今年度的宣傳口號。〕類似這樣那樣，那般這般極簡單平凡長度只有3.5秒本來就只是多拍的sight裡，或者不經意——注意，要不經意喔，一定不能刻意——呈現社會樣態，挑選讀書前、後環境場景與書頁文字適成對照配合不失無腦搞笑但同時也顯得饒有餘味的短片po網效顰學當youtuber，名字就叫隨處看書，或跟著我看書也可以。你覺得如何？不妨回去考慮看看，下次碰面聽你的意見，云云。

　寵兒一邊說明，一邊對鏡修補粧容，臉龐湊靠鏡面，後背自然弓起，臀尻撅翹，身體軀幹與下肢呈九十度直角。我最後一遍搜尋室內，將紙杯、吃剩的食物、泡過水的茶包、裝石膏的塑膠袋、擦過嘴的衛生紙、濕淋淋因為玩攻防遊戲弄成片片碎裂擠成一球球麵糰狀的報紙條等等所有廢棄物一股腦兒丟進化粧桌下的垃圾桶，抓住羽絨被兩角在空中揚起抖撒平整落下檢查手錶項錬戒指耳環觸控筆隨身碟記憶卡備用電池替換鏡頭收音麥克風上的海棉頭是否遺落，臨出門前經過茶水間把沒有撕開沖泡的兩包沒聽過名字的三合一咖啡收進口袋，拔出取電的鑰匙，拉開門鏈，扳動門鎖，向外推，離去，走兩步後房間裡的燈光如舞台劇終倏地熄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