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見過網友。
(1)一個匿藏於地下的BBS站台
我遲至 98 年才上網,曾用BBS、聊天室、部落格與筆友天地,分別標誌自己上網史的重要段落。又將BBS劃分前、後兩期:先是利用家人買來內含全台近兩百個BBS站台列表等等實用資訊的網路時數包,流連忘返好幾個說故事群組為前期。後來因緣際會,抵達一位自視電腦天才,暱稱就叫上帝的非凡人物,在宿舍架設非公開的超小眾地下站台,得以短暫與一干才俊型人物倉促交會為後期。我總是趁著深夜家人入睡以後,躡手躡腳,進入一直懶得在天花板裝上頂燈的書房角落,驅動撥接的數據機,嘰_嘠嘠.嗞嗞嗞嗞.嘰_嘠嘠.嘰,偷偷從 telnet 黑白小視窗窺看這個國境的邊界。包括一起生活的家人在內,好長一段時間,始終沒有人知道我也在網路上活動。
上述匿藏於地下的站台,因為頻寛因素,同時上站最多以20人為限。在我來到的時候,實際上已走過繁榮興盛,跌落衰世,開始呈露敗亡之象。我先以guest的身分,一連幾天察視環境,中央大街,兩旁按音樂,電影,文學,藝術,思想,電腦,分類打造旗艦性質的文化超市。每個項目下面,各有數量不等的次分類。此外,又開放位在小巷的屯墾區,提供個人申請園遊會式的小商號。各家店鋪最新發文日期多在半年以上,近期大抵都是哈囉,這裡還有人嗎?您好,青春,我回來憑弔自己。一陣子沒來,自家門口結了好大一張蜘蛛網,隔壁也是。整條街家家戶戶都這樣,幾幾乎是個廢墟了。我選了一個英文動詞加上ing,註冊了ID,剛好符合系統規定最多16個字母的上限,又為自己取了青春無敵這個當時到處泛濫可見的名號為匿稱。
家人白天上班,我整日在難得有人影出現的站區閒晃。推開任一扇門,瀏覽室內陳設與主人的遺物。感覺自己肩上搭著披肩,手腕繫著綁帶,雙手持一把由自家少年歲月敲打焠煉,肉身鑄成的青春寶劍,在這座無人的廢墟裡,一連幾天大砍八方。直到身體出汗,感覺累了,才從地上撿拾碎裂的紅磚或煤屑,在冷寂許久的塗鴉牆上,寫上幾篇模仿幼兒囈語的短詩。
(2)資深站友出面接引
未久,以讀書速度、數量、與自稱核爆般的吸收量高調自豪,搞出許多事情,爹地媽咪不得已將她送去國外走讀避難,盼望女兒有朝能夠唸完高中的寵兒,以資深站友的身份,出面接待。他藉口導覽,向我直陳這座虛擬宮殿淪為廢墟的主因:都怪創站者把這個站點當成自己的後宮來經營,致使許多才華洋溢的站友──不外電腦天才,文藝天才、讀書天才、樂評天才、影評天才,總之各種文化生產的天才,不然至少也要自以為天才──紛紛離開。剩下來他們的粉絲,也只有她和幾個朋友,每隔一陣子回來看望,憑弔往日榮景,向青春致祭。
寵兒所說,或許也是原因之一。但其實,從網路社區的規畫來看,主事者抱持的,很明顯是由上到下,現代主義柯比意式的舊觀念。站在現時此刻、後知後覺的位置來觀察,過時了,根本不識時代趨勢正往哪個方向走。我想這才是這個站台衰敗的主因,此處無暇細論。當你在一個場子裡,待上一段時日以後,若對場子有所不滿意──比如所有UGC網站成立初期,攸關是否能夠存活的第一波生死戰,完全仰賴使用者人數,可說是使用者主場的時期。一旦集客量達標,馬上就從使用者主場轉變成業者主場了。改版之後,有可能向使用者猛塞廣告,徵收規費,又或嚴格實名制,對原來儼然衣食父母的用戶行為加以規範。一連串為求招來更多使用者,擴大版圖的政策,卻可能造成早先使用者不滿,積累怨恨。個別使用者之間也可能互相磨擦,彼此受不了對方。比如我住的社區中庭,有人燒香拜佛,有人衣不蔽體曬太陽,還有一位老阿北,三番兩次拿棒棒糖搭訕年輕小女孩。正義感爆棚的住戶看不慣,自備大聲公,見什麼罵什麼,太吵了。其它用戶見色聞聲,大家心情全都好不了。
在這種時候,你是獨自生悶氣呢?還是去論壇寫負評,投訴社區管理委員會,藉著一吐怨氣給場子添壓力,期待它進化?還是二話不說,直接quit掉,換個場子待?再不然回家自己玩自己。場子見你不滿飆罵,失望兼拆心,它的對策又是什麼呢?兩手一攤,認為人人權利比天高,實在無法干涉?還是安撫,道歉,釋出甜頭,換取你的忠誠,續留在場子裡?又或者根本老大不在乎,派出滿臉橫肉的保鑣一字排開,大腳把客訴鬧場的消費者踢出去?
網路站台如此,社區住宅如此。愛店,偶像,政黨,品牌,尤其好市多,也同樣如此。達於三角平衡,自然利於事業持續發展;情況一旦失控,早先建立的基業很可能一蹶不振,就此垮台。〔想要暸解這樣的機制如何在冥冥中自行運作?可以去看一本單薄的小冊子,《忠誠、叛離與抗議》。基本上這是一本為大眾撰寫的經濟學著作,經普,只是作者擅用政治隱喻的詞彙。五十幾年前的舊書,前些年始有中文翻譯,可見還沒過時。兩位導讀者異口同聲,讚它是自己學生時代,人人都曾讀過的大名著,可是偏偏之前從沒見人提及過。去年下半我從菜市場旁邊的資源回收處得到這冊書,廢寢忘食細讀了好幾天。蠻精彩,比一般小說都好看。〕
寵兒雖然只是高中生,但閱書頗眾。不僅領我參觀網站,日後且還為我導覽全世界。如果今日我對伴隨時代崛起的新興事物還算擁有些許理解,不致完全陌生、脫節,都是拜她所賜。網路、駭客、女性主義、轟趴、寇詩兒,特別是服裝與衣飾。寵兒擅用華辭,像古董鑑賞家描述文物器皿那樣,裡外上下,按質料、設計、剪裁、花色,最重要身體呈現各種不同的格,專業、簡潔,有學問地描述一件衣服,精確完整沒有一個針腳遺漏。後來每當我自感能力不足以描述眼前具象之物,就後悔當年沒跟她學會這手為物體系精準定位的功夫。
(3)不甘寂寞的撩人術
寵兒是那種會將已身所有事情全都公開寫在網誌上的人,也就是我前次所說「文字的裸拍兼PO網一族」。愛把自己的私事,不管涉及的對象在意不在意,盡情在網路分享、渲洩。〔前幾天里長發放元宵節的提燈,附兩個糯米粉炸的甜甜圈,隨便撕張過期雜誌包了給里民沾糖粉吃。輪到我的時候,剛好從絕版的壹週刊撕下的紙頁上看到一則報導,在blogger 這個字出現以前,最早一代寫網誌的人,稱呼自己是escribitionist。我不懂外文,報導世界動態的記者解釋這是自創字,前半是書寫,後半是暴露狂,合起來就是「文字曝露狂」的意思。指的便是樂於在網路上分享私事,百無禁忌的人士。回家後進一步了解:Tim Woo 寫的暢銷書,《注意力商人》,曾在410頁討論了這個現象。有興趣的人對照索引,翻到後面看注釋,可以找到一大堆參考讀物。如果沒興趣看論述文章,早先有一本謀殺推理小說,《謎網》,主人翁就是道地的文字曝露狂,沒想到凡事上網公開這一嗜癖,竟為自己招來致命的危機。隨便開口居然給我矇對了!就說我多少是個有直覺力的人吧。〕舉凡家裡的事,學校的事,與其他站台網友之間的對話,連跟同為站友的前任吵架鬧分手,每句每字,從卿卿我我到咒詈相罵,一直留在網路公開的頁面上,從來沒想過要刪除。
相較於我的保守,臉皮薄,寵兒確乎全新品種新人類。高調露出,時時爭取眼球關注,最擅不甘寂寞的撩人術。比如沒事愛提自己胸前大D小E〔大D小E乃是宛如成語一樣的專用詞彙,每隔幾天就會出現在寵兒的版面。〕,還要用星號加注,這是米國賽死測量的結果,比起一般台胞認知,至少要再大上一、兩個尺碼。又三番兩次抱怨回台灣買不到足夠尺寸的內衣,嫌棄專櫃品牌厚重如雕塑品,〔這裡自主刪除14字〕,云云。最不滿意自己的缺陷是身子骨過於纖弱,164公分,體重卻只有40公斤。大腿瘦而無肉,穿膝上28公分超短裙+至少10分厚底鞋,露出兩根難看的細竹竿,怪不好意思見人。〔我只有138公分,39公斤,雙方打赤腳,背對背比身高,勉強只及她肩膀。一旦人家穿上厚底鞋,剛好夠到胸部。如果寵兒現在見我這樣寫,必定嘖嘖怪我不受教,講了幾次還是學不會?邊說邊拿起紅筆在胸部兩字上頭打叉叉,改成雙峰。大衛.林區,馬上要出35 週年第二次數位修復版了,正火著呢,蹭一下。〕不時忘了克制深呼吸,襯衫釦子碰一聲,這個月第三次凌空飛出去。〔後來我有機會見證這一幕,原來傳說是真的。一個冬雨的早晨,剛下飛機不到四個小時,寵兒帶我去台北東區著名的陽光空氣水,慵懶坐在抱枕和靠墊堆成的窩形藤椅上。我在她對面,眼睜睜看著她穿著媽媽小一號的燈芯絨大紅花襯衫,扣子因擴胸的張力拉扯,好像電影裡哈利波特們用念力轉動螺絲,漸次鬆動,然後脫線。碰,向前彈射,經過一道完美的抛物線,準確降落到我面前。想起以前在網上的發言,俩人一起趴在桌上,笑足了好幾分鐘,最後還且一起滾跌到了地板上。〕今天爹地回家發脾氣,上司又派他兼任一個不賺錢子公司的董事,沒加薪水,每個月只多幾千塊車馬費,真他媽的。媽咪老闆送他一個古馳包,只用過一次。媽咪是永遠的少女心,這種貴氣包拿在手上根本不好看。常見的發文類似這樣,云云。
(4)合法的篡 ID 事件
我幾乎每日發文,一大半都是不請自來到處Re別人的文章,再不然就是擅代版主回答站友提問。發文後會有一段時間什麼事也做不了,守在螢幕前看著點閱次數逐次跳升,二,三,四,左等右等,五,六,難得出現一則回應,七,八,九,每每到此瓶頸,數字就會停頓下來,再也爬不上去。苦苦捱了幾個月,才首次有篇文章不到24小時,點閱數竟然突破30大關。〔這段期間大腦神經想來正在分泌快樂的腦內啡、多巴胺,誘人為本身其實是物理性質的愉快與幸福感染上網癮。〕發文引來更多發文與回覆,原先離開的站友,日漸回籠。這座冷清已久的地下站台,人氣又開始活絡起來。第一次跨年,同時上線人數一舉突破20,超過系統負荷,導至斷線。上帝出面致歉,寫程式的時候,沒想過會有這麼多用戶。
年後家人計畫帶我去日本新春旅遊,我向專營哈日資訊的站友,打聽村上春樹都去哪幾間咖啡館。臨出門前夕,自稱對我在網路刻意佈建之形像產生過度依賴症的寵兒,發文訴苦將有好些天見不到青春無敵上線。我考慮了一下,將自己帳號密碼附在信封遞給她。她起先嚇了一跳,隨即聰明省悟,也將她的帳密回報予我,我比她更受驚嚇。在還沒有移動上網的年代,我隨家人赴日旅遊期間,寵兒使用我的帳號,連續數日與一位暱稱取名Nicolas的站友,大聊特聊自己的性愛史。又將系統紀錄切分成好幾筆,全部留在信箱裡,有意藉此讓我對她過往的面目,能有多一些了解。
我從日本回來那天晚上,靜待家人熟睡以後,悄悄進入書房,再次利用家人的設備撥接上網。我習慣登入前先行查看此刻上線名單,寵兒持續在線,我想不便急著登入,遂只用guest的身分四處巡逛一圈,匆促瀏覽一個星期以來刊出的文章,隨即就下線了。委實不知因為我事先未曾詳告旅遊時程,寵兒已經連續幾日幾夜等待,好幾位關心她的站友輪流陪伴。每隔十幾二十分鐘就有人丟水球詢問,回來了沒?至今還未上過站嗎?
寵兒開始對自己的策略感到不安,猶豫是否應該在我上站前撤回紀錄,刪去自己的性史。Nicolas頻頻安慰,肯定寵兒不僅主動坦白,又且得以測試對方的想法,一石二鳥,兩全其美。寵兒將這些策略討論也一併留在系統紀錄裡面,供我查閱。那時我還不知寵兒使用多個帳號,其中之一具系統管理權限。獨立一人架設站台,暱稱就叫上帝的站長,耳聞我俩交換密碼共用帳號,難免懷有疑慮。一方面希望寵兒澄清是否提供外人具有權限的帳號,登入管理後台;同時也要求管理群組暗中情蒐,伺機對入侵者發動圍剿,云云。
(5)與上帝進行論戰
寵兒使用我的帳號上線,發文曰:穿上青春無敵的大外套,熱出了一身汗。也會丟水球嚇嚇與自己相熟的站友。我使用寵兒的帳號登入,四面八方的資訊水球紛紛襲來,我怕人識破,不敢應接回話。又擔心冷落站友,連累寵兒遭人誤會,只好看看來人說些什麼,利用複製功能,回覆代表友善的笑臉顏文字,匆匆下線。
寵兒向來什麼都曬的高調舉止,使得一人獨立架設站台的上帝,很快察覺陌生人侵入後宮,觸發了忌妒好戰的情緒怪獸。傳聞在全國各大專院校打過一千次鍵盤戰的上帝,開始對我什麼領域都硬要切入參一腳,大量議論式的發文感到不滿。一干親近嬪妃,暨圍繞周圍得以參贊要務的樞機大臣,一時同感風雨欲來的氛圍。站友也紛紛對這起因私相授受導致合法的篡 ID 事件──有人以寵兒的常用語,管它叫大D小E流言事件──評頭論足,大事抨擊。玩笑取樂之餘,又深深感到不安。一位匿名的站友預測可能有人要被kill id,但沒人想到延續不停的戰火直接導至關站,這是後話。在這以前,上帝首先針對我的文章質疑某件事實的可能性,我則秀出一翻兩瞪眼的實物證據打槍噴回去。上帝氣憤我故意挖坑誘他往下跳,從此你來我往,展開一連好幾波廝殺。
拜網路讓人自由表達敵意之賜,我在站台各街巷走竄。見到上帝說某書沒多大意思,某電影很棒,往往只是回應寵倖的一句閒話而己。我卻認真當一回事,大軍壓境式寫了長篇反論。天啊!真是一個輕縱批評,又嚴重缺乏鑑賞能力的時代!某書絕非一本沒有什麼意思的書!你會覺得很棒的電影看似人家符合你的意識型態,其實正相反,是你符合人家的意識型態。上帝不甘示弱,最討厭這種小知識分子油嘴滑舌的腔調。要玩理論,我也一樣在行。他說我引喻失義,分明理解有誤。為了指正,一篇文章倒有一半在抄書。我馬上回嗆,我說話一向都是自己發明的想法,你老拿著紙筆和書簿跟在人家屁股後面,摘摘抄抄,到底聞出了什麼味道?
面對上帝構築的論述,我祭出澆灌自我肉身精華鑄成的寶劍 砍、刺、捅、劈。又仔細從一針一線開始巡視,蒐集無數允從不同觀點看待的小問題。一旦數量累積足夠,就很容易找到一條串連它們的線索。兩端用力拉緊,紙糊的城牆一下子從底部開始,整個兒崩垮。還有我最得意的征伐式解讀,隨時調派一列語言文字的軍隊,配備猛烈火藥,壓境式攻城掠地。不是針對一兩個點,狂轟亂炸,而是架構式精準打擊。瞄準地基、大樑與支柱,一舉爆破要害。
不管文章長短,我總是排成一段一段長寬不等的大小方塊,不規則地散置在頁面上,這種版面格式成為我在BBS後期的個人化標籤。站友默靜觀戰,氣氛莊嚴肅穆。上帝對我發動好幾回合戰役,不僅沒佔到半點上風,反而對我攻擊式的反擊感到左支右絀,有些招架不住。寵兒不時從管理後台捎來情報,從沒見過上帝如此慌張,鍵盤上的手指竟然有些顫抖。然而也說這裡都是他的朋友,沒有空間容許自我表態。搖旗吶喊絕無可能,就算默默夾道守候被人看見,也會被認為是背叛,心疼我一切都得靠自己。
一位無憂無慮不曉事理的小清新貼文發問:現在是什麼狀況?無人應答。幾天後一位把暱稱改為哀莫大於心死的站友出面,無厘頭提供一則側面訊息。說寵兒之前激動跑進他家串門子,沒命地瘋狂大喊:他聽得懂我說話!他聽得懂我說話!〔這裡必須說明,網路將使用者分流別群,「他聽得懂我說話」,實際是在使用網路的時候,預設了自己所在的群體中,有個能夠暸解自己的人。知音,往往只是自己的回聲。所謂回音室,同溫層是也。〕
不曉誰人提出一個折衷試驗的方案,寵兒?上帝本人?還是後宮某位同情我的嬪妃與大臣?本站值此衰弱萎靡之期,正欠得力寫手襄助中興,管理核心一致同意暫時以懷柔為計,宜收編,將我納入管理階層的最邊緣,負責打理幾個冷門老舊的旗艦中心,給予一段期限,觀察後傚。但同時在管理權限的討論區PO文放話,聽說有管理員互相交換ID,若果,嚴重侵犯了管理權,必受驅逐懲處,日後永不允登入。云云。
(6)進入管理後台,大吃一驚
收編納入管理層的方案得到落實,寵兒深深吁了一口氣。又忙著為我導覽後台。介紹這人,引薦那人。原來我以為的市井鄉民,全都是有后妃爵銜的皇親與貴族。
初次進入管理後台,大吃一驚。連續吃了好多天手手,牙齒仍還兀自打顫,腳也一直抖個不停。原來是這樣啊!從此寫信筆尖下面總有陰影,疑心與我通信的筆友又是站務人員,上班無聊也給自己找個寫信對象。如科幻片裡有一種穿上好剪裁勻整服貼淺灰色西裝的上帝,或科技宅男,冷眼觀察桌上隔成一格一格的小蟲子們,都在做些什麼。〔又或是喜歡看人後知後覺,老半天才驚察窗簾後面好像藏了物事,省悟自己的一舉一動,早受監視。一時驚慌,手腳亂動,不知該放那裡才安全。〕
進入一個場子,原先夾道相遇打招呼也不回應的站友,登時變得熱絡親切起來。男士勾肩搭背握手寒暄,太陽下撐著白色蕾絲邊手工陽傘的女士也對我點頭微笑,兩兩結伴向我勤致意。管理群組派了代表出面迎新,教導我熟悉介面,使用種種前台用戶想也想不到的功能,提取堪用的數據。這就是認可,得以享用人脈的前提,一條場子外面的人看不見的路子。
我曉得自己進入了某種機制,雙手奉上完整裹挾的自己當人質。社會空間無可避免伴隨體制規則,進入任何空間,都等於下場遊戲,一步一步必須按照遊戲規則前進,方才可能打通關。犯規情節嚴重,踩過成員公認的紅線,自有裁判舉起無形無影的大腳把你踢出去。然而,我一直沒有真的出過社會,缺乏實際社會經驗,幾幾乎就是零。僅僅透過一根網路線,怎麼樣也無法了悟那些從來未曾以文字載明的成規。一位剛卸下外場職務,轉入後台更內層履新的前任管理員,主動向我傳授穩住使用者持續來站的小撇步。又語重心長叮嚀,莫再偏喜深奧,動輒長篇大論。要知道,撰寫超過三百字的文章,就是給讀者用戶添麻煩。切記!切記!〔我的上網史走過BBS時期,聊天室時期,一直要到部落格即將隕落的最後期,始才明白他含蓄向我表達的意思:網路讓人自由表達敵意,你也只是假借認真,掩飾另一種型態的敵意,從不擅舞文弄墨,沒你伶牙利齒會講話的普通人身上榨取成就感。這其實就是一種霸凌,斯文的霸凌。〕
總結我進入管理後台不滿一個月的經驗:即便像我這樣不了解規則的社交白痴而言,也感覺得出在這座虛擬宮殿中,有些抽象而堅固的核心位置,不知要從哪扇門進去才能扺達。總是有人會找機會,刻意採非常家常的方式出面,與你閒聊,忽然狀似不經意洩露一點口風,接著轉過頭去......再不然以微末瑣屑的待辦事項為藉口,技術性擱置你提出的方案。他們是上帝派駐在通往堅固核心通道上的守衛,心上有份誰能進入核心,準核心,誰只能進到第二層外圍的名單。
(7)約會班表
寵兒每學期結束,回台省親以前,總會在自己的版面貼出約會邀請。像畫小學生功課表那樣,在一個星期裡,每天分早、中、晚三場,若有必要,也會為排不上班表的站友加開下午茶與夜店場。站友回覆以後,就在雙方議定的時段填上occupied。第一個假期,我初來乍到。班表出爐,猶在「他聽得懂我說話」之前。第二個假期即到來,經歷了合法篡 ID事件,寵兒貼出班表,窗外風風雨雨,正是我忙著與上帝進行論戰的當兒。
寵兒的約會班表每日更新數次。她與站友約定見面,多數使用與我共用的信箱,擺明並不介意讓我查考的坦蕩態度。我注意到班表上有幾個occupied找不到來源,猜測她與同具管理員身分的站友聯繫,習慣上,也是禮貌上,自當使用具管理權限的本尊帳號。幾天後寵兒發了訊息給我,說她保留了一個時段待我回覆,但我表示不會、不敢、不可能、也沒有資格赴約。寵兒除了積極遊說,也主動去信上帝,訊問見面的意願,希望重修友好。然而,這回使用的卻是與我共用的帳號。這封邀約信應該在寵兒內心盤算了許久,到底她的主意是怎麼打的呢?我看到上帝在第一時間回覆,很大一張信紙上只有淡定的三個字:我拒絕。上帝看到來自這個揪心帳號的訊問,不能不感芒刺在背,自然料想兩造所有訊答必定盡落我眼,他又是怎麼理解四個月前才剛滿18歲的少女,縈繞胸懷的曲折機心呢?會不會這封答覆的對象其實是我?暑假很快到來,距離寵兒回台攪亂一池春水的日子越來越近。
(8)書寫網路民族誌
後來接受田野觀察與民族誌書寫訓練的前追星族少女 Odzer Cleo,繼博士論文研究曼谷帕蓬姐妹,又寫了世界上第一本以網路為田野的民族誌。Cleo揭露自己的上網史,定出書寫網路民族誌的第1條守則。她強烈主張,敘述發生在網路上的事,凡提及自己與網友的 ID、暱稱,站台名,乃至談話紀錄,務必忠實披露資訊,包括幾月幾日幾時幾分的座標經緯,愈詳實精確愈好,切勿以維護隱私的名義善意保留,透過各種匿寫方式試圖加以遮掩。Cleo所在意的,並非貶斥發文未敢指明道姓的人乃是小孬孬,而是事關敘述的時候,如何保持繫在文字上頭的鉛垂線不致偏移動搖。
我拿 Cleo 的書當路標〔或曰使用手冊〕,很快發現:如果有樣學樣,不畏路人指點,毅然保留所有帳號、暱稱與站台名。如此在陳述某些事情的時候,彷彿舉頭三尺當事者正在監看,確實比較能夠嚴守心上對事情認知的那條逼近線。然而也因此使得自己內心難以面對的事情堵塞胸臆,根本無法自在說出口來。再看相反面向:一旦顧及私隱,在涉及基本資料時採用匿寫形式,當下就好像拔掉了雲端監視器的插頭,一路行雲流水,卻也容易越來越形偏離,儘往能夠有效維護自己,為自己佈建深具主角氣度,有理,無罪,掌握倫理優勢,種種感覺良好的方向走。
於是,若非我無法忠於自己所知的實在,將自身經歷的原委、始末通通敘述出來,就是事後編纂太多,成了避重就輕的偽敘事。更多因為自感羞恥太甚,沒臉見人,想方設法,誘騙自己的潛意識,將所涉入的諸般醜事,從記憶的底層盡皆刪削剜除。即便我嚐試了不知多少次,仍然覺得困難。既對第二種方式深感不滿意,但也無法貫徹始終,下定決心把所有名字完全照實寫出來......
那不然今天放棄,改講幾件輕鬆無關的閒事好了。
(9)隨便聊聊
農曆元宵之後的228假期,按客家人的風俗,隨家人回老家掃墓,祭拜先人。我自幼不曾見父親祭祖,家裡沒有神明桌供奉祖先牌位插燈點香,逢年過節也沒有燒紙錢祭拜神明土地公的習慣。大概我八九歲約略懂事以後,母親似乎就不再返回南部娘家,從來未曾對我們講過小時候與父母兄弟姊妹在農村生活的情況。我在年幼時見過阿嬤數次,腦海中留有印象。至於母親的生父,就只在父母親結婚的相片冊裡才得以相遇。兩位長輩的名字只當去年暑假母親去世,應妹妹要求,清空父母留下的家宅,才在衣櫃底層,母親與父親結成連理之後,移籍入籍,透過紙張發黃、筆跡漫漶的文書資料始才知悉。
家人父母雙雙失智以後,一位陌生人登門拜訪,自稱阿叔=家人祖父手足兄弟的兒子,出示黑白小照片與日據時代戶籍謄本為証。這是我父親,他是你祖父,兩人是親兄弟,你看長相明顯是同一模子刻出來的。因為早在三代以前就沒有傳下家譜,雖然家人自幼與祖父同住,但幾十年來從未聽說有位叔祖。阿叔轉述小時候打從他父親那兒聽來的回憶,與家人從祖父那兒知悉的故事──青年時代犯事,逃至山裡鬻身殷實農戶當長工,之後誘拐人家小姐返回平地組成家庭,云云──若合符節。
此後年年阿叔約好時間,携子、媳、孫女同來掃墓。兩家各自準備祭品,聯合擺在墓前供奉。制式菜品五樣,阿叔那方維持自炊自煮模式,全雞、豬肉、魷魚、豆乾、滷蛋。家人父親失智,作為香火觀念下唯一男丁的弟弟移居海外,只好由出嫁的女兒接手,購買現成食品,交陪祖先。
祭拜前一週開始,除了去香燭店買客家專用的套餐包,陸續透過美食平台訂購必比登的烤乳豬與魷魚乾,又命我駕車載她跨兩個鄉鎮,去市區大車站美食街買老滷的豆干和所長茶葉蛋。至於必不可少的全雞,早先選擇我家後面市場熟食攤的甘蔗雞,後來有意拿網路熱議便宜一半以上的好市多烤雞瓜代。向客服打聽之後,西式洋風固定去雞頭、斬雞爪,與奠祭規格不合,只得作罷。去年同事推薦家鄉名產道口燒雞,今年大費周章,親自去省道馬路邊拎回龍眼木燻製的控窰雞。甜點連續吃了好幾年君帥芋頭卷和阿默千層蛋糕,只因百貨公司車站美食街都有設點,方便購買。今年承蒙Lady M同場設櫃,大家得以嚐鮮換口味。家人喜曰:祖先喜歡吃!其它零食一直都是量販的澎湃包,家人弟弟從東南亞旅遊回台,順道祭祖,今年又多了枕頭大小的泰國蝦餅壯聲勢。
家人總管儀式程序,一半根據小時候隨父母掃墓祭拜的印象,遇有記憶生疏的部分,則去YT看達人拍片解說。除草,灑水,將黃色墓紙壓在墳頭。阿叔不詳向祖先報告應用何種言辭?到底要說些什麼?家人按例站在旁邊提詞,口說一句,阿叔跟著一句。還特別交待那包看不懂文字的點心來自南洋,怕祖先不懂得吃。過了三輪酒,燒金銀紙,吃蛋剝殼,灑在墳包上頭,最後報告祖先現在要放鞭炮了。
禮成之後是社交時間,每年換一間在地客家小館。家人父親失智初期,頗有些老蕃顛的症頭,用餐時候禮儀不周,承蒙餐館女主人不計前嫌,如往常一樣熱情招待。宴罷解散,北上的北上,去機場的去機場。我和家人沿著省道返家。寬闊的馬路兩旁檳榔西施數量不僅少了大半,時光荏苒,留守的昔日少女一轉眼都已經臨屆熟年了。
家人說喪禮祭祖這些事情,其實都是為了活人而設。平凡人大抵只能從自己、現在、此刻去看待已逝的先人,往昔和彼時。我用單手掌控方向盤,另隻手放在口袋裡,出神遙想當年事。那回同樣也是年後隨家人返鄉,彼時我尚不會駕車,坐在家人右邊的副駕駛座。看著眼前櫛次鱗比,一路延綿好幾公里的檳榔西施陣地,內心油然生出許多念頭。因為不方便拿出紙筆,就把緣於眼前所見得來的所思與所想,一句一句默記在心。斟酌用詞,修改斷句,拼貼,重組,藉著移轉話題製造出節奏的變化,再把家人行車播放的音樂,轉手文字,化成情緒,隱密妥貼藏進信文裡。回家後一口氣繕打進電腦,寄給有言在先,每次提到一定都會幫她從外國小說找個新名字瓜代替換的筆友莎樂娣姊姊。
(10)一件事情,兩樣回憶
我與姊姊結識的所在,正是這篇往事回憶錄的舞台=那個藏匿於地下,尖峰時段同時上線人數也不超過10人的BBS。上帝將站台關閉之後,我們仍持續往來通信一段時日,幾次斷訊又再接上,失聯幸又復聯。只是交陪久了,終究還是去向明,杳無蹤影。沒想到相隔整整10年,家人在網路衝浪,隨著聯結轉來轉去,看到一篇文章,部落客懷念當年一位整日嘮嘮叨叨,根本不管收信對方愛看不愛看、會不會看的筆友。回首前塵,今日始才確定兩人之間曾經產生某種情愫。家人說她當下哈哈大笑,直覺這位部落客說的一定是我,這才與曾經在同一站台頻繁出入的姊姊再次聯絡上。姊姊問我記不記得失聯以前最後一次通訊的情況?我想了想,手指放上鍵盤,很快回了一封信:
2007年初夏那次重新聯絡,我正離開學校找地方躲藏,父親也差不多同時間去世,還有一筆感情糾葛,不合法的創傷。我依MSN上頭的約定〔刻意約得很模糊〕,做了義式燉飯和濃湯〔應該是海鮮南瓜口味〕,在夜間的市區繞圈子。故意白費力氣撥打幾十通電話〔訊號由未接轉為關機,我想留下不被保存的記錄。〕最後停在光點門口〔不確定是柏格曼或費里尼,得去翻舊日記本。〕默默吃完保溫瓶裡的食物,進去看了最後一場電影。
在故意編織錯亂的印象裡,又彷彿那已是九月天。颳颱風,強勁的斜雨。我騎著借來未歸還人家的摩托車,停在光點旁邊的騎樓,全身濕淋淋進去看了熱情馬祖卡的午夜場。中途發現鑰匙插在車上忘了取下,也不覺得有什麼所謂。散場出來只見全身佈滿擦、挫傷的風雲125,仍舊孤單停在整夜照明的服飾櫥窗前,和打扮成熟亮眼的塑膠假人形影相伴。我騎上高架橋,被半夜漸息的風雨一下子吹翻,躺倒在濕漉漉的柏油地面上。
心裡一直固執以為,以上兩件不同的事實,同樣都是真的。
(11)所有的回憶都只能是現在式的
〔從上引信文看來,似乎又涉及另一齣見網友的戲碼,當時到底有沒有見成?是否還有後續發展?容我在此先行略過,以後遇有機會再行公開。〕每次電視播映暗戀桃花源我都會按時收看幾分鐘。痴迷於追昔憶舊的金士傑,自以為能把往事原封不動封印在一個鐵皮桶子裡。顧寶明、李立群、丁乃箏一行插科打諢,句句話語就像一桿又一桿紅纓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戳穿了一個又一個大窟窿。後來他找到昔日甜美回憶中的林青霞,然而女方總是從自己的現在去看待回憶,與始終將往事原封不動封印起來,以致連自己的靈魂也一併被囚禁在時間桶子裡的男方溝通不來。倆人爭吵,僵持不下,林青霞大怒嗆他,往事?回憶是會隨著時間改變的啊!
說回憶是現在式的,並不僅僅是玩概念,妄圖把已逝的事件拉回來,讓它此刻投胎=現實化;或像我光會貧嘴,以為口頭說一句「追償時光」,就真能挽時間於已逝。時光豈是隨便寫幾個字就能追償得了、追償得到?
任何人去記憶的園子,用力耕植一番——即或散漫不經心,敷衍隨便,挖出的腐殖土暨埋藏底層的物事,很快堆聚成丘,互相牽引變成六七事,連袂擴張加倍到了八九件,再一股腦兒泛濫繁殖至數十餘事。不管模擬、重建或再現,其實都=說故事的意志。既然是說故事,就不啻=既對事實又對記憶的背叛。我所說的每一件回憶,往往為了畫面好看、也可能想擺出反諷的姿態,一方面打算隱藏自己、又無可免除蓄意對讀者進行形像佈建=織物=文本這個詞彙的原意。刪修添飾,按圖施作,將之構建成深染黑色荒唐氣味的哲學之隱喻,而非全然著眼重建歷史現場。
有時候我把練習寫字書寫自己,視為自己出手毀壞自己的人生之後,象徵性的復健過程。由此申言之,其實就跟林青霞一樣,從來不覺得往事能夠浸在福馬林裡保持不壞。因此,始終不覺得自己是在書寫過去,甚致不覺得是在書寫自己。比如我老愛訴說心中感到淺微細瑣,根本算不上事兒,不體面、見不得人,小孬小壞委實不好意思張揚開來的羞恥。社會裡每個人不都這樣嗎?既然每個人都這樣,那我說的就是這個社會的萎瑣、荒唐、矇魅與不倫了。而且過去如此,現時如此。不僅僅是一時的意思就是說,未來的人們注定也還會是這樣。如果我說的材料夠多,像《追憶似水年華》那樣多──我光是在筆友天地已經寫了一百三十萬字,累積到最後,真要超過人家人家七冊本的厚度也不是一定不可能。只要夠嘮叨、夠瑣碎,它之所以全屬餿食飣餖之類,故意排除體面正經的理由,就會被凸顯出來。塵埃是相對於那些輝煌之物才被歸類為塵埃,兩者其實一直是以顯性和隱形的互補結構連繫在一起。那麼,將我的全部書寫集合起來,就有可能會變成一份「像我這樣一粒時代的渣籽寫給未來的備忘錄」。這就是我無視每篇文章實際點閱者少,仍然興致勃勃,自己一個勁兒埋頭戮力奮戰的動力所在。
我想把自己的上網史寫下來,目的不用說也知道關涉記憶、整理、與安頓。解構年代的常識以為並無所謂「事實」,有的只是觀看視角的差異。所有涉及回憶的敘事都=回到那個須要心理修復的場景,以能夠讓自己得到療癒撫慰的方式,重寫曾經在那個時間發生過的事。〔例如所有可以標籤為「不應有恨」的敘事,皆屬此種性質。〕敘述使得在時間中死去的事件得以復活,以便讓現在式的自己掌有安置歷史的權力。回憶=重建某個在自我心理上須要修整的事件,將之改寫成能夠令自己感到欣慰,加以認可的新敘事。藉著讓新編的往事回憶錄在腦海裡正式上演一遍,以此安頓此刻的自己,與自己達成和解。
話雖如此,只是每當我費力敘述那些改寫過的事情,同時候卻也感到自己正用更大的力氣去壓抑另外一些事情。以致無論我怎麼說,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整、改編,反覆敘說,這個故事都無法讓身處其中的我得到真正的撫慰與休憩。奈何?
不然再試一次好了。
(12)場景之一:上帝無預警關站,這一段私人史碩果僅存一個層層包裹的黑色物事
雖然系統招納我進入管理層邊緣,但我與寵兒帳號互通,共用信箱,卻一直未能獲得集團諒解,時而有人在每週線上會議一提再提。僅僅幾個星期,我就遞出制式的職書,恢復一般用戶身份。
在我擔任管理員期間,曾有篇貼文介紹幾本裝幀漂亮的舊書。因為BBS最多只有文字套色,介面遠不如剛開始擄獲大眾的WWW,無法隨文附加彩圖。我辭去管理職務,有意離開這個站台。在此之前,收到一封信。一位作派始終高傲,宛如凱撒琳.丹妮芙飾演冰山美人的高級顧問,說她在誠品找不到那些書,請我進一步詳列資料。我在讀信的時候,感覺客氣的用詞裡夾帶了一點神經焦灼的緊張感,彷彿好不容易說服自己放下身段的公主擔心被市井無賴拒絕,心中忐忑,徹夜未眠。〔她為什麼要寫信給我呢?這個問號一直存檔在我心裡,不曾解答,也始終未予塗銷。〕幾天後,我回覆來信。未滿兩個小時,上帝隨即無預警關站,把宮殿直接從代管的伺服器撤下來。這個尖峰時刻同時上線人數往往不超過10人,初始設定以文藝小眾和電腦菁英共為雙主體的地下站台,就此從虛擬世界永遠消失了。
上帝無預警關站,一年多來所有文件來不及打包備份,僅有一封寵兒寫來的信,曾經轉寄出站,倖而保存下來。
天啊!我現在不能鎮定寫任何東西!熬到7:45,先衝進何嘉仁翻雜誌查出2.31的地址,草草抄下,攔車直奔,在車上緊張得胃痛想吐。如果猜錯了怎麼辦?下車急急鑽過地下道,進入巷子,找到咖啡店。進去,人很少,沒有你在。馬上跑掉好像不太好,也許你還沒到。坐下來點了一杯摩卡,焦躁地抽煙。天啊!會不會我弄錯了?咖啡上來喝了半杯,結帳離開。8:27,招車去椰如。開始覺得事情有些不對,果然你不在。8:45,想繞去挪威看看,可是如果你也不在,我便沒有足夠的錢坐計程車趕回家。鞋跟用力在人行道上敲出行進聲,我急急走著,沿路狠狠地搥每一條柱子,每一道門,每一扇櫥窗。絆倒,被高度落差和自己。坐在路邊掉眼淚,用力抽煙,30 秒後起身回家,媽咪很高興我的早歸。
上線發現你八點半曾經登入,在信箱裡留下一封跟昨天那封很像的新信。天啊!不要嚇我,哭,(⋟﹏⋞)。
五年前從義大利回來後,把那兩塊石頭洗了無數次,總覺得洗不出原來似水的透。也許是潮濕吃死了塵,也許是這兒的陽光不夠明朗,但我確信腦海裡晰亮的透白影像沒有一絲錯誤。
假期即將結束,寵兒預定返回美利堅的前一晚,我寫了信婉拒再次赴約,隔天又再上線略事修改信文。她僅僅憑著直覺=一種偏執的信念,自行跑去曾聽我提過的幾處咖啡館,以為一定會撞見我。從信文可以推敲出來,她認得我,顯然我們已經見過面了。結尾提到兩塊石頭,乃是她仍屬聽話乖女兒的時候,全家旅遊,自己在威尼斯逛街購買的紀念品。就在這次會面之後下一個季度的假期,作為某種象徵性的信物,她鄭重交付予我永保存。
當天我看完電視,直到深夜上線,方才讀到她寫來的信。跟Cleo一樣,竊以為世界上除了自己,不會有人把 BBS的 email 認真當一回事,收藏這麼久。也許你們會問:哪!那兩塊珍貴的石頭呢?拿出來看看?其實石頭本身談不上珍貴。那時我接過來瞄了一眼,一看就知道,只是一般藝品店賣給觀光客的壓縮粉塊。實物跟文字不一樣,故事美化了一切。回家後拿出黑色封箱膠布,把那兩塊石頭連同那個網路ID所展示的虛擬身影,密不透風,層層又層層包裹起來,擱進房間角落的雜物堆,就此隱沒。當時心想,也許很多年以後,會有機會想再拿出來,回味那些年網路ID教我的事。說話的當兒,我轉身拿出一個黑色膠帶層層包裹的物事,就著窗外直射進來的強光
(13)場景之二:消失在時光隧道裡的身影
我想像你們不感興趣,連打了幾個哈欠,終究還是向我提問:可以說說第一次見面是什麼情況嗎?
寵兒的約會班表排滿了,經過一整個星期的說服,直到逐咖啡店追蹤的前一天傍晚,她焦急媽媽將近下班,錯過時間又要再等一個學期。我聽她聲音苦楚,遂為自己找了理由,同意赴約。出門前順手拿了一張近日新買的CD,做衣服的山本耀司跨界插花搞音樂,準備送給以服裝史作為未來志向的寵兒,當作第一次見面的禮物。〔照例過幾天我又去唱片行買了同一張CD回來,提早為這一小節的私人史保留備份資料。很多年後,某日發生地震。CD從劇烈晃動的木架上跌落,在空中盒蓋張開,光碟片摔了出來。緊接著一整面牆的收藏倒塌,數以百計的書本、唱片、CD、錄音帶、錄影帶、DVD壓覆其上,在碟片上留下兩道深刻的刮痕──很像有些苦命女孩捲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經過歲月洗禮仍然無法撫平的凹凸傷痕──當下我覺得這一定是象徵──我還沒忘記她,但想她早已忘了我──我把CD放進機器檢視受損的情況,足足有好幾分鐘,像是腳踏車騎上水泥漆畫設的行人穿越道,路面平白突起,造成巨烈振動。咔啦咯哧,咔啦咯哧。無止無盡的噪音,不知還要多久才能渡過苦海,安全抵達地頭?如同山本耀司本人使用空心吉他,整首歌從頭到尾甩手演奏四拍切分音,為自己的心跳伴奏,咔啦咯哧,咔啦咯哧。我每次都極力忍耐,連一秒鐘也不願跳過,仔細聆聽那兩道傷痕傳達予我的隱密訊息。〕
話說那天傍晚,我坐上計程車,跟司機講安和路、信義路口,隨即坐直身體,緊緊抓著書包裡的CD,兩眼炯炯盯著腕錶,兀自凝神,調節呼吸。正逢下班尖峰時刻,車行40分鐘,始才臨近目的地。司機自作主張從小巷子拐進去,跟在幾輛摩托車後面,像是鞭打時間的馬匹彎來轉去,尋找捷徑的出口。突然過了一處巷弄交會的小十字路,出來正好就在椰如側邊。暈黃的街燈才剛亮起,照在一片稠濁蔽月的濃霧中。只見花木扶疏,一名女子靠在餐廳前庭的牆面上,樣子很是嫵媚花俏。我還以為是訓練有素的時裝模特兒擺好姿勢,等待攝影師調校光線,設定機器,為了維持最佳儀態示人,定靜不動杵在那裡好一會了。
如同電影一般巧合,計程車在巷子裡受阻停等紅燈的摩托車陣,正好就在她面前過頭幾步停下,司機催我此刻趕快下車。而她一派自然,猜測來人是我,微笑迎上前來,開口便道:你在車上回頭望我的模樣,非常好看。寵兒挽著一只古馳休旅風的托特包,笑盈盈向我解釋這是他家的菜籃。此刻她以買菜的名義出門蹓躂,算算媽媽差不多到家了,立馬得趕回去。寵兒按捺不住心情的躍動,接過我送她的禮物,一連和我說了好多聲再見。隨即挺直身子,如同模特兒走台步一樣,踩著10公分的厚底鞋,循一直線往家的方向,施施然離去,結束了僅僅五分鐘的會面。我看著她的背影,貓步透露出年輕女孩的自信,得意,掩飾不住對未來躍躍欲試的期待與謀畫,一步一步走向伸展台的盡頭,慢慢消失在氤氳瀰漫的時光隧道中。
(14)壓在意識水面之下的氣球
事實上,以上這一幕場景,我在上網史各不同時期,擇要敘述了好多回。每次相較上一次,率皆有所更正、刪削、或是補遺。比如將前次以為屬實,此番修撰,方才發現出於意識所編造,再交記憶執行的部份逕予刪除,正訛訂謬。或者有些本來以為不重要,因而未予收錄的情節,肇因晚近人生態度發生丕變,進而對事情有了不同以往的認知。是乃換個角度,意圖恢復它在敘事中應該佔有的地位。如此,這一段故事經過數度改寫,上述場景,不管是遍灑暈黃光線車輛競相排放廢氣的擁堵現場,還是餐飲名所用心佈置的霧中風景,乃至兩人立在路旁,片刻談話後施施然離去,雙雙於氤氳濁世展現的氣度與光采,堪可說是我最感滿意,幾幾乎把自己都矇騙過去的版本。我差點兒忘記,有一顆內中灌滿當日空氣之印象與記憶的氣球,長期以來,被我一直用力壓下水面,不使浮出。寵兒所不知道,而我一直隱瞞在心,未肯說出的事實,乃是在這次會面之前數天,我已經見過她了。
(15)再次出動回憶的拍攝機
說不得,只能再次出動回憶的拍攝機〔容我為新加入的讀者再解釋一次,最後一次了喔!真的已經說過太多遍了。先是德勒茲從柏格森那兒得到靈感,主張事件在時間中被允許有第二次登場亮相的機會。之後我再套入自己觀影、看電視得來的想像,著手打造了這台機器。每個人進行回憶的時候,就像坐在一台酷似工程怪手,可以在行進中上天下地,一邊移動位置,且同步變換角度的機器上,尋找自己過往的身影。這台機器可同時在兩個向度進行運動:時間軌道上的移動+觀看角度的旋轉。於是,事件在螢幕上重演了。但進行回憶的敘事者,以及花時間聽他嘮叨敘述的所有觀閱者,看到的是與事件發生當時,不同角度的畫面。如此也就印証了俗語所謂「記憶是隱藏在對未來的創造中」;或者說「自我書寫純屬幻覺書寫」;甚致,「所有的書寫都源於幻覺」。〕我坐在操作臺上搖動拍攝機的懸臂,機器的時間軸開始後退,後退,拼命後退。機器在時間中尋找定位的同時,我也同步調整鏡頭的拍攝角度,改換不同方位,讓當年隱身觀看這一幕的自己也一併入鏡,出現在畫面中。
2003年 6 月 22 日中午 12 點半,地點在這個匿藏於地下的站台多數站友或多或少都有點熟悉的挪威森林咖啡館。那天我按我自己的作息時間進入,佔了一張桌子,自顧自看書寫字〔雖然我對寵兒的約會班表了然於胸,卻並非刻意來此守候。事實上,在那前後幾年的時間裡,幾乎每天我都是這間咖啡館中午開門營業的第一個客人。偶而午班店員遲到,我已站在拉下的鐵門前,捧書讀了好一會兒。〕不多時,一對男女入內,在我身後間隔一張桌子入座。由談話內容──站台最近出現一個小潑辣,糾纏青春無敵要三八。不是故意想惹毛我,就是乘隙作弄上帝──很快得以確定身份。我背對著他們,並不急著回頭看看來人什麼長相,也不特別注意他們在我背後嘰哩呱啦說些什麼。只當她與自稱雙性但外表是男生樣的藍血人交換我的傳聞,八卦來,八卦去,才偶而豎起耳朵偷聽一下。
寵兒不在乎自己明顯陷入obsession病態執迷的情意結,對於我不管她如何賣力邀約,一再婉拒見面感到失望與氣惱。過去慣於高調宣揚自己兩性閱歷豐富,實戰經驗傲人,但偏偏每次又都受傷很深的寵兒自信得意,以十足把握的口吻向藍血人誇下海口,早在四面八方佈置網罟套索,才不信世上有哪個男人,本事厲害到能夠從她手上逃脫走漏。
藍血人點頭,問起我與上帝之間的爭端,寵兒表示憂心。直到這時,這位站友始才認清局勢,語氣中透露放棄競逐以後,頓時呈現疲軟的意志。沒一會兒,我聽見他話峰一轉,鄭而重之提醒寵兒,屆時無論什麼情況,就算跟上帝決裂,也千萬要選擇跟我站同邊。可能中間隔了一張桌子,且我不是很注意聽,老是懷疑印象裡聽到的話語,意思其實是說,千萬要表現出選擇站在我這一邊的姿態。寵兒諾諾回覆她懂。這樣雙方就交心了。一方暗示退出,從此只是如兄長一樣的朋友。另一方也上道回應,感恩成全,我懂你的退出。〔人生乖謬,有些事情怎麼想也想像不到。前年疫情稍緩,曾陪家人出門,進行一趟不及二十小時,總里程只有10幾公里的後疫情出遊,在家人的FB曾與疑似藍血人的網友有過接觸。返家途中知悉照顧我媽的印尼家事看護琊妠逃跑,隔天發現自己染疫確診,遂在我媽獨居的公寓,找了間合乎規範的空房,自主隔離。三更半夜,閒著也是閒著,好幾次與藍血人就當年之事,進行反覆勘驗各自內心的對話。詳見後疫情出遊,最後一段,琊妠逃跑後,我自主隔離30天的紀錄。〕
中途我起身去吧台,續點一杯加了鮮奶油的維也納咖啡。誇獎留一襲Janis Jopling長髪的咖啡師,今天音樂搭配得不錯。男版的Janis Jopling一邊操作意式咖啡機,一邊傾身悄悄告訴我,唱片行昨天到貨,下午若是有空,不妨去逛一下。我轉身,直到此時才乘隙看一眼此姝到底長什麼模樣。接著繞去別張桌子,兩手撐在桌面,彎身和常來店裡長相看熟的客人扯幾句無關緊要的閒話。換從另一角度,透過迭相交錯的人影,在喧囂嘈雜的音樂掩護下,進行第二輪觀察。
很少播放流行歌曲的咖啡館突聞快節奏的排行榜歌,好像可以看到MV裡面中南美、亞、非各國籍的非常辣妹,簇擁圍著皮草的饒舌歌手,瘋狂扭臀拼場搏版面,接著是林強的新台語歌,查某人个味,讓我擋袂條,想欲偎過去。男版的Janis Jopling點著下巴微微打拍子,朝我眨了眨眼睛,請我好好欣賞這首特地為我挑選的歌曲。一個古典婉約的女子,踩著碎步,從時間隧道款款走出來。寵兒說得斬釘截鐵,只要他肯真心接納我,此生我決不負他。
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我收拾桌面,離開前又再轉頭瞄看最後一眼。當下肯定她落入我在這段不算短的時間裡,費心張設的繩網中。纏縛既緊,恐怕一時再也難以逃脫。〔我用來捕獲她的那張網,正就是她以為自己親手架設,一定可以順利穩當將我捕獲的同一張。這其中的吊詭與艱澀心計,恐怕就連有位無緣無故跑來向我自承上過網路男蟲榜的前輩站友算在內,一干遠非妖魔鬼怪的好人讀者眾諸君,一時之間恐怕很難理得明白。〕我走出咖啡店,接下來花了好幾年時間,日日演化,逐漸變身成為一隻人形老鼠。這則故事我在日記版、文章版、問題版、同筆友的私信往來,乃至站友們發文底下的回應欄位,連篇累牘,一連講述了好幾年,沒完沒了,於此就不再重覆了。
(16)一人分飾兩角放大絕
後來我常常想,其實我之所作所為,這些年來在電腦螢幕上頭一一閃現接續的所有畫面,都被一個用手肘托著下巴,無聊觀察桌上隔成一格一格小蟲子們都在做些什麼的上帝監看到了。考校研覈,筆錄於冊。加減總分,在生命的盡頭,遞給你一張最後的成績單。Fail,不及格。你這人死不懺悔,忒不老實,我要在你臉上刺個紅字。哎!哎!哎!且慢!拜託請且慢!有件事我一直忘了說:打從那麼多年以前,我在那個藏匿於地下的BBS站台,註冊另一個ID,假裝愛作亂、要潑辣,滿嘴哪來哪去的小女生口吻──且容我厚臉皮不知羞,美其名董啟章早年常使用的雙身概念── PO文與寵兒爭寵別苗頭。為了遮掩IP位置,不僅刻意分別兩地使用電腦,甚至準備不同公司發售的撥號線路與數據機,交換上網,蔽人耳目,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偶而切換ID,忘了先行更換線路,想來所作所為,早被人看穿洞視,好不羞恥。
我扮演特愛興風作浪的小女生,屢屢向寵兒挑釁,此刻正在青春無敵家中使用他的電腦發文,看你能怎樣?又在青春無敵辭去管理職務以後,兩人聯手對上帝進行第三波鍵盤戰。宏大論述與三八話語合體夾攻,刻意將激將能量擴到最大,期待爭強好勝,競奪情歡從不落敗的寵兒,會被逼出從小說、電影、偶像劇,有樣學來的激烈脫軌反應放大絕。從一些欲言又止的風向猜測,後台比對資訊,早有意揭露我的作為,卻都被上帝阻止。我一直覺得,與我相比,上帝在這一點上確乎是條好漢。即或鄙視我的偽劣,亦不願利用資訊不平等的優勢與我對戰,毅然決定關閉站台,守住了科技倫理的底線。
這麼多年了,我始終確信那個BBS還隱密存在網路宇宙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掛在長滿蜘蛛網的機房最角落。偶爾連接上線,設置者靜靜等待某幾個獲得特許的ID來訪。我一再作夢自己有天返回曾經駐足的地方......我多麼想回到那個尖峰時刻上線人數不超過10人的陽春黑白站台──如此可以了解為什麼我難以離開筆友天地,就是看上這兒人少──我總是以為,終有一天,我一定能夠回到那個地方。〔又一次出現子宮的隱喻=我從那裡出來,現在正要穿過一條充滿各種印記的時光的陰道,回去它那裡。這一條時光的陰道兩牆掛滿相框、影像、手稿、書信、海報、貼紙,戲票存根、購物紙袋,許多精緻商品買來根本捨不得拆開,完封如新擺在那裡,種種圖像,甚至音樂、聲響,尤其數據機的撥號聲,嘰_嘠嘠.嗞嗞嗞嗞.嘰_嘠嘠.嘰。一部份屬於唯我能識的私記號,其他多數除非花點時間,駐足、凝視、沉思,利用意識的蒙太奇拼貼剪接,否則很可能就連自己也不能識。〕
此後我離開這個很少超過10人同時上線,以小眾文藝與電腦菁英共組雙主體的地下站台,逃到尖峰時段超過六萬人同時在線的大眾聊天室。總共有幾個帳號,各用來幹什麼事情,一通信息如何裁剪,如何計算,刊出後幾次登入登出,隱身查看留言。其間趁隙與人私訊,去了什麼地方溜躂網美,google餐飲,google旅遊,google 商品,google 名人八卦。匿名,刪文,變性,改設隱藏,又不時玩起自問自答,一人分飾多角的老哽。每每將想要傳播的資訊,故意從提包掉出,遺在桌面,誘人撿看。〔劉德華出獄後收化骨龍為徒,公開講解老千術:第一,永遠永遠永遠都要記得,凡你看到的,一定都是人家故意放在那邊讓你看的。〕回應都暗藏染色資訊,設計成風向,誤導你踩上誘捕夾──這時,我的書寫被饑餓、或內心的恥感卡住,以致再次中斷。臨時出門去即將休業的二輪戲院看了一整天電影,一個擅泡妞者被他把上的女人視為知已,但他委實並不在乎人家把他掛在心上什麼位置,危險關係又一例──有次事跡敗露,我手忙腳亂,想方設法把手伸進人家信箱,意圖取回自己寄出的信,不僅慢了一步,且還當場被人埋伏,不得已一腳踩上自己設置的捕獸夾......林林總總這一切──非善,但光這樣就算惡嗎?──盡皆被一直坐在雲端的上帝默默看進眼裡。
18年初來乍到筆友天地,幸蒙一位資深站友熱心接引,為我導覽這處站台。她一針見血指出,你個性孤岸,心思既不合群又不透明,〔為了維護自尊,這裡私心刪除她對我的針貶42字。〕這裡找不到與你般配的筆友。又教我盯看近期上站名單,一段時間以後,就會像電影〈美麗境界〉裡的數學家,兩眼盯視亂數表,自有端倪可見。有天我百無聊賴,無意識不斷刷新頁面打發時間,近期上線名單,最新註冊名單,首頁,逛日記,讀文章,我的信箱,首頁,近期上線名單,最新註冊名單,近期上線名單,我的日記,讀文章,我的日記,首頁,近期上線名單,逛日記,我的文章,逛日記,我的文章,首頁,讀文章,逛日記,我的信箱,近期上線名單,最新註冊名單,剛好看到一個才剛註冊的新站友,並沒閱讀我的文章〔管理後台可以看到點擊次數〕,直接披上隱身斗蓬,熟門熟路進來留言,然後緊緊咬著嘴巴,銜枚而去。動作迅速腳步敏捷,完成全套動作,總共才兩三分鐘而己。我一邊細讀留言,一邊審慎考慮。等到計謀周詳,算準效果,這才丟出精心編造的訊息。張網蹺腳,等待收獲,臉上不自覺流露無比狎猥的表情,全部都被頭頂那顆上帝監看之眼拍了下來。
(17)虛構與真實的雙螺旋結構 / 好想知道她最後是怎麼想我的呢?
我是膽小背德,只會做芝麻一般大小丟臉壞事的人。極惡劣,可鄙薄,連奸都遠遠奸不到雄的等級,只是俗辣可笑。走在暗巷,心虛以為厲鬼魑魅在後頭追趕。拔腿狂奔,拼命逃竄,手軟腳軟,嚇出一身冷汗,直到現在仍不敢回頭張望。〔常常自愧我這一生沒什麼想望了,對社會沒貢獻,對自己沒䀆責,又讓家人失望。壞事做盡,害人無數。真的很想在情況允許的時候趕緊自我了斷,快快死掉。以前總藉口家有高堂,必須照顧。現在又說自己忙於三日看書,兩日寫字,務求能將半生所作所為、所遭遇、所見證的事情和盤寫出,完𢦓私人史與社會史二合一的人生瑣碎大全集。反正,貪戀生命,理由不虞匱乏。〕
有次看一本書,說老年歌德想把青春少女,事情不成之後病老去世。又過了好幾十年,已長成老婦人的原青春少女感到自己身體衰弱,性命馳近終點。她取出一包泛黃信件,吩咐女僕放在銀盤上,點火燒毀,然後將灰燼仔細掃進一個密封的銀質匣子裡。他希望這個對她來說,難斷有價或無價的紀念品,能在死後一併放進棺中埋葬。她的心願後來達成了。據照顧她的女秘書說,當天清晨四點她因咳嗽曾醒過來一次,還不到六點便去世了。
這本書超難看,必須先行忍受200多頁札札實實寫好寫滿知識分子說話的腔調,一直捱到最後幾行,心中才突然感到打顫不停。如果未曾忍受前面200多頁的乏味敘事,最後幾行恐也不會有如許真實的心痛感。我好想知道在生命最後一個多小時,她心裡在想些什麼?她後來到底是怎麼想我的呢?真的好想知道啊!
其次,我倒是好怕自己終老到死,都還懦於講出埋在內心陰溝,暗沉於㡳,和汙泥一起攪和的那些羞恥不良的醜事。自傳書寫免不了虛構與真實的雙螺旋結構。書寫揭露真相的同時,必定也添加了等量文字的偽飾。這篇回憶所述見網友一事,這些年來幾度嚐試,每朝向內心執著揭露的事實逼進一步,就同時也在兩邊側翼,為剛才出土的故事,虛構上色,添加描畫。積累至今,單就上述一事,心中隱瞞卑劣、邪惡、諸般醜態仍多。許多句子難免只是為了維護自己薄磣的道德門面,經過漂白重整,修補塗飾。心知肚明自己用了多少包英雄化與除罪化的水泥,塗抹太濃太厚,奈何!難不成要我用亦舒的口吻,打個哈哈,笑說凡人一輩子裝偽做作,假到底也就是真的了。